山林之恋, ———《全唐诗》笔记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

有了唐代的开疆拓边，也就有了版图的大幅度扩张，国土的大面积扩大，后代国人常常会以此为自豪。然而，身处征战连年的唐代诗人却不这样看。唐代的边塞诗、征夫怨妇诗，充满的并不只是征战的豪情，豪气干云中也有怨气冲天。颖川人王建，大历十年及第。大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枕戈待旦。他是带兵的司马，儒将，他亲身经历了战争，他的诗却不歌颂战争，不奏战争颂歌，不写凯歌以还，他只是悲恤生命忧愁满腹。他不想做个“开国元勋”，得胜班师后享受国家给予的将军府第，封妻荫子，他从军数年后归来，便卜居咸阳原上，与友人诗酒唱和，过起了他寻常诗人的日子。

王建的诗实在是并不寻常的，他的诗名是低于他的成就了。一般读诗的人，会记得他的《新嫁娘词三首》中“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细致入微，新嫁娘的小心和聪慧尽现诗中。读这样的诗，你很难想像作者会是一位金戈铁马的将军。优秀诗人总会有他的丰富性。王建写征战的诗，一般读者不大留心，好多诗评家、诗选家也会忽略，选本和评论都不大涉及。王建的《古从军》“金疮在肢节，相与拔箭簇。闻道西凉州，家家妇人哭”，写战争的残酷不在战场，而在后方，更有惨烈的动人力量。他的《远征归》“但令不征戍，暗镜生重光”的祈盼，也令人楚然心动。《思远人》“岁久自有念，谁令长在边”的怨妇思归，哀怨的追问有了深刻的指向，不是泛泛的怨妇思夫之作了。他的《闻故人自征戌回》“尔弟修废枥，尔母缝新裳。恍恍恐不真，犹未苦承望。每日空出城，畏渴携壶浆”，家人盼归的忙乱中有周到，有细微，亦有恐慌，那是思盼日久所致，由诗人体贴入微地书写出来了。远征的兵士望乡也切切动人，“向前无井复无泉，放马回看垄头树”，（《垄头水》）一步三回头的征戌，这样的开疆拓边，于生民于万姓究竟有多少意义？战争，不管它打了什么样的旗号，不管它扩张了多么大的版图，只要它践踏了生命，它就要永远受到诅咒，而不是歌颂。

王建反战的态度是果决的，没有调和的余地。“年年郡县送征人，将与辽东作丘坂。宁为草木乡中生，有身不向辽东行。”（《辽东行》）一年年送上辽东的征人，下场如此，还能为征人戴上红花唱着歌送他们远去吗？这里不止是消极厌战，而是坚决反战了。正是因为有过带兵征战的经历，看到过那么多生命死伤在刀剑之下，王建才写出了这样的诗篇。对于战争的结果，王建看到的更为深远。《凉州行》写“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在老百姓那里，并没有非要杀个你死我活的对立仇恨，统治者拿万千生命去争夺国土与皇位，老百姓则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哪家皇帝来了，也是纳粮吃饭，他们照样是婚丧嫁娶，生生不息，胡汉通婚，汉语胡乐，相融相合。王建那么早就写到了民族融合，他比后代以至当今的一些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狭隘的国家主义者远为高远和深刻。“远征海稻供边食，岂如多种边头地”，（《水运行》）水运征粮，送往边地，供征戌，供争战，哪里及得上多种一点边头土地呢？须知“去年六月无稻苗，已说水乡人饿死”了。杜甫之后，我们终于又从王建这里听到民间疾苦的声音了。

武帝去来罗袖尽，野花黄蝶领春风

王建的确好多地方很像杜甫，杜甫曾有过多首思念弟弟们的诗，不说套话，有真切的思念，王建也有《留别舍弟》，“出门念衣单，草木当穷秋”，“岁暮当归来，慎莫怀远游”，殷殷叮咛，不务空谈。他写《坯屋》，也像杜甫的此类生活小诗一样，质朴切实，“若当君子住，一日还修饰。必使换榱楹，先须木端直。永令雀与鼠，无处求栖息。”这样的生活小诗，实在比一些套话空话的应酬要好。还有《秋千词》《戴胜词》《赛神曲》《开池得古钗》等。“回回若与高树齐，头上宝钗从堕地”，（《秋千词》）“当时堕地觅不得，暗想窗中还夜啼”，（《开池得古钗》），写风情，写女儿情状，写生活的真切面貌，自是引人心动的好诗。他的《田家留客》“丁宁回语屋中妻，有客勿令儿夜啼”，细微如此；他的《伤邻家鹦鹉词》“此禽有志女有灵，定为连理相并生”，由人而鸟，哀哀恳恳；他的《水夫谣》“辛苦日多乐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鸟”，都是久违的杜甫遗韵，殊为难得。可惜长久以来，王建和他的诗被忽略了。王建自不可与盛唐那些大诗人比肩，但他不甘平庸有内容有新意的努力，值得重视。读多了应酬诗，即便技术上再娴熟，声韵再流亮和谐，也会生腻的，这时候多么渴望来一点变化，来一点突破，哪怕没有诗史意义上的里程碑意义，能够让人为之一振也好，王建的意义正在于此。

司马将兵从军塞上的王建，有“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镜听词》）的细腻，有“去愿车轮迟，回思马蹄速”（《远将行》）的体贴，有“八月小儿挟弓箭，家家畏向田头飞”，“报言黄口莫啾啾，长尔得成无横死”（《空城雀》）的呵护叮咛，也有“输官上顶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的不平愤激。王建的诗到达了一个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是有民生民情在心的，由山野而庙堂，他关心的何止一端。“武帝去来罗袖尽，野花黄蝶领春风”(《过绮岫宫》)的今昔之感，“去时留下霓裳曲，总是离宫别馆声”（《霓裳曲十首》）的兴亡之慨，“武帝自知身不死，看修玉殿号长生”（《晓望华清宫》）深刻的讽刺，“吴王别殿绕江水，后宫不开美人死”（《古宫怨》）深长的哀怨，都是这个时期难得的好诗。可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故行宫》），过往的繁华连同衰败一起，还是那样令人怀念。白头宫女，依依不舍的是那曾经的奢华呢，还是那逝而不再的青春呢？岂止宫女，民间老妇，也会叹镜而哀，“十年不开一片铁，长向暗中梳白发”（《老妇叹镜》），那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哀叹啊。这时候再看《送衣曲》“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真是悲切至极。《北邙行》还有“旧墓人家归葬多”，生命的终极悲剧等在那里；“谁家碑石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又有什么用呢？可惜活着的人并不觉悟，还是“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坟墓修成一座大山，一座宫殿，里面葬埋的依然是一具朽骨，皇家的大墓与百姓的坟丘都是一样的，并无二致，不管一代代皇帝怎样想不死，想不朽，他们也还是死了，朽了，世界上还没有一具不死不朽之身。

醒来还爱浮萍草，漂寄官河不属人

也许正因为看透了生命的最终归宿，刘商才做出了别一种选择吧。徐州彭城人刘商，性好饮酒，却苦于家贫。他进士及第，贞元年间也曾出仕为官，做过比部员外郎，改虞部员外郎。数年后，还升迁为校兵部郎中，后出为汴州观察判官，但他辞疾挂印，又归旧业了。他虽贫苦，却曾“对花临月，悠然独酌，亢音长谣，放适自遂”，并赋诗抒怀道：“春草秋风老此身，一飘长醉任家贫。醒来还爱浮萍草，漂寄官河不属人。”他是看透了生命的最终归宿，又不肯“属人”看人家的脸色为官行事吧。历代官员，从官家那里得到了普通百姓得不到的优渥待遇，可是他们的苦楚恐怕也难为外人道，要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羡慕陶渊明了。

辞官不做的刘商连皇家的奢华都看透了，他怎么还会营营以求呢？《铜雀妓》“仍令身殁后，尚纵平生欲。红颜泪纵横，调弦向空屋。举头君不在，惟见西陵木。”难填的欲壑把如山的陵墓填进去仍不能填平，铜雀台上铜雀去，寄托了代代诗人多少感怀，多少慨叹，还是不能让世人的心醒悟起来。

刘商是把这一切看透了，其实也就是看淡了。“盛德高名总是空，神明福善大朦胧”，（《同诸子哭张元易》）面对了友人的逝去，觉悟得自会更加彻底。可是他在诗末仍有遗憾：“伯道共悲无后嗣，孀妻老母断根蓬”，他放不下的还是寻常人家的人间情怀。看来，他只要做了诗人，要想完全抛却人间情怀，是不大容易做到的，尽管他会把道理想得很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不能等观的。“齐生死”的庄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好像是通达解脱了，其实何尝不是故作张致？刘商挂牵的也是生命的存在与消亡吧。自然的死亡，他还要悲叹孀妻老母如断根飘蓬，无子嗣延续下生命，那人为的悲剧生命的杀戮呢？“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行营即事》）他对战争的批判，就完全离开了江山社稷国土边陲这些滥俗的主题，而只是着眼于“杀人”了。可惜，千百年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制造出来，使用者还没有来得及夸耀，制造者就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他们炫耀的，就是“杀人多”啊！

“孤云更入深山去，人绝音书雁自飞”，（《移居深山谢别亲故》），刘商绝尘而去是注定的，人间烟火纵有值得留恋的，然而只要人间还有诗人不能够容忍的杀伐争斗和污浊，他就不再会长此居留了。刘商“后隐义兴胡父渚，结侣幽人，世传冲虚而去，可谓江海冥灭，山林长住者矣”（《唐才子传》）。山林，那是多少诗人向往而终难决绝而往的所在啊。山林之恋，在这个意义上，也是“苦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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