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对陈超的灵魂画图 “你会用一个动词把我抬回地面”

陈超与霍俊明（右）合影。

陈超与妻子结婚照。

1983年，陈超与妻子在北京颐和园留影。

陈超评传——《转世的桃花》。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淖高一些/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1990年9月，诗人陈超写出这首名为诗歌《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开篇的几行诗句。2014年10月的一天，已经成为资深诗歌批评家的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的陈超，以凌空一跃的方式主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悲伤的消息让亲友们悲恸、错愕，继而震动了整个诗坛、批评界、文学场。

2018年夏天，陈超生前的硕士研究生学生、诗人兼评论家霍俊明拿出了一本《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用近48万字梳理、回顾恩师被幸福眷顾过也被命运伤害的一生，试图呈现一位诗人，在世界上用纯粹灵魂画图的深邃和复杂样貌。

一个真正懂当代诗 又宽厚善待诗人的批评家

陈超是谁？对于诗歌圈外人士，这或许还能成为一个问题。

但在当代诗歌圈内，“陈超”或许不是最有名的，但却称得上是一座重镇。陈超，1958年生于山西太原。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等，出版诗集《热爱，是的》《陈超短诗选》等，2005年获鲁迅文学奖。

陈超被圈内公认为是“窥视中国当代诗歌生态的一扇窗户”、“当代诗歌有限的光荣之一”、“少数几个能直接影响诗人的批评家之一”（第六届“话语文学传媒大奖”评论家奖授奖辞）。

诗人臧棣在陈超死后评论说：“陈超，一个真正懂当代诗，又宽厚善待诗人的批评家。当代诗受益于他的智慧，敏锐，精准，宽厚，而对他的回报却如此之少。”诗人于坚说：“陈超的写作为中国诗歌的正名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

48万字的人物传记 再现亲人一个个难忘的瞬间

一本48万字的人物传记，会不会是枯燥的、艰涩的？这样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在《转世的桃花》中，霍俊明没有刻意抑制浓烈的感情，也没有走进狭窄的专业通道，而是用诗人散文体，叙述流畅、结构精巧，以至于整本书散发着诗意的光彩。

从整本书的篇章名也可见一斑。比如《“你会用一个动词把我抬回地面”》《学徒纪事，柳叶刀上的诗》《夜雨修书，或命运的伙伴》《他热爱在火焰和冰凌中轮回的精神》……让人想到这可以是一本散文诗，或者也像一本回忆录，再现亲人一个个难忘的瞬间。当然，传主拥有一个如此高贵的灵魂，它肯定又是一本思想评论集，让你意识到思想可以抵达的深度。

纪念逝去的恩师 一个灵魂剖析另外一个灵魂

这是一位学生写他逝去的恩师。一位诗人写另外一位诗人。一个灵魂剖析另外一个灵魂。霍俊明写陈超，是全力以赴的。他动用了自己几乎全部的诗学储备，拿出他全部的诗歌本领。为了写好《转世的桃花》，霍俊明全身心集中投入钻研陈超的文本世界，他的手稿、书信、日记。他还读了近100本优秀的西方诗人传记，汲取为诗人灵魂作传的秘诀。他延请大量现代诗人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诗句，又像花朵一样集结了它们，好像这样可以安慰恩师的灵魂。

一个人的背后是时代浓浓的影子。作为经历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黄金时代的诗人、诗评家，陈超用他高超的诗艺、温和的人品，与众多诗人有过亲密的来往。霍俊明也从陈超与北岛、舒婷、西川、欧阳江河、翟永明等近百位诗人或深或浅的交往细节中，试图还原一个不可再来的诗意时代。

对话霍俊明

平静理性地写对一个丰富生命体还原

弟子写恩师，诗人写诗人，浓烈复杂的情感，让写作变得非常“折磨”。在不断阅读和“对话”陈超的过程中，霍俊明说“我的心一直是悬空的、倒挂的、焦虑的，甚至有时候很烦躁。”“只要一看到你的照片，你的诗篇，你的日记，你的书信，我就一次次心悸不已--我有点儿抑郁。”他感到自己“一次次被掏空，一次次失重，一次次莫名的心悸，一次次失眠。我真的感觉自己一次次病倒了，但我还没有资格讨论生和死。我一次次面对火焰和冰凌中的陈超，他就在对面，一直微笑着。隔着尘世的毛玻璃，他厚厚的眼镜片闪着光。他时而隐身在黑暗中，脸庞却被照亮。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周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句——‘热爱，是的\’”。

恩师文字最终拧成了绳索，把他一点一点从最深的黑暗中拔离出来。“人们会认为陈超是痛苦的，但我却目睹了他安静、纯然、温暖、宽厚、幽默、高邈甚至幸福的一面。”正因如此，纵然“折磨”，但霍俊明明白，“更大程度是对自己内心的交待，不写完这本书，我不会心安。”

人的精神世界

丰富复杂不是单向度的

封面新闻：你在写陈超评传的时候，陈超老师的家人希望你能多写一些陈超的健康、阳光、快乐。这一点你在书中也写到了他幸福快乐的一面。不过，这与他有着敏感、深刻的灵魂特质矛盾吗？

霍俊明：是的。很多人都能感受到，陈超老师生前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到欢乐的人物。他的家庭生活很有爱、与朋友的真诚交往，这些都是他非常重要的生命营养。从他与近百位诗人、文化界人士的通信中可以看出，陈超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是非常高大的。他有很多高质量的灵魂交往，这是很多人达不到的。但是，人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复杂的，不是单向度的。更何况陈老师还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知识分子。

封面新闻：诗人盛年逝世，是诗学研究的一个很常见的课题。诗人之死，很容易被无限阐释。解读得过于沉重、艰涩。你会有意避免这些么?

霍俊明：对诗人之死的谈论，很大一部分离开了诗歌。更多的是从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的角度去谈。我个人认为，有不少是过于强调和扩大诗人与死亡的关系，并不有助于我们对诗人、诗歌的理解。而且有诗人被消费了的嫌疑。比如海子，他死的时候只有20多岁，他的不少写作，是未完成的写作。这些在研究的时候，都应该重视。而不是去过度阐释他与死亡的关系。在写陈超的时候，我没有刻意美化或提升他，我想要做到的是对一个丰富生命体的还原。

老师如此纯粹

跟世界没有达成和解的关系

封面新闻：写这本书的过程，一度让你感到非常痛苦。为什么如此痛苦？

霍俊明：陈老师去世一年后，写《陈超评传》我开了很多次头，都没法写下去。或许我对陈老师特殊的离世方式，难以接受。巨大的冲击，让我读他的资料都感到生理和心理的强刺激，简直就跟心脏病似的。但慢慢地我也意识到，他不光是我的老师、亲人、朋友，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复杂精神世界，也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史、文化史的一个缩影。我慢慢变得平静、理性。

封面新闻：最让你感到痛心的是什么？

霍俊明：以前我自以为对陈超的理解是全面的。后来不断重读他的东西，我发现我此前并没有完全了解他。他对精神世界的维护如此纯粹，导致他跟世界没有达成和解的关系。

封面新闻：我感觉到，您是在写您的老师，同时也是在广义上，捕捉诗歌、生命、命运的神秘和复杂，从而促进对人的尊重、理解。作为作者，你希望读者从书中看到什么？

霍俊明：不管你是一个诗人还是从来没怎么读过现代诗的人，我希望读者，能从中看到让人特别感动一个人，看到一个丰富的生命体。

封面新闻：你写的评传，本身是很好的文章。并不是枯燥的专业论文腔。这是你刻意选择的方式么？

霍俊明：这种写作方式，也是对陈超的致敬。陈超老师写文章，是让人看得非常舒服的。他曾经谈到，写文章不能掉书袋，要尽量用诗性的透明的语言，去创作可读的快乐的文本。这也是我个人的追求。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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