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卷心菜（外两篇）

□金后子

妻子回家时，手里拎着两棵卷心菜，很大，上面的那棵还张着嘴。

“多少钱一斤？”我问。

“你猜。”妻说。

“两块？去年我买过。”我试探着又问。

“甭提了，一毛钱一斤，这两棵才花了五毛钱。”妻子说到这里，长长地“唉——”道。

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不禁也“唉——”了一声。

“一大车菜卖完了够油钱吗？！”妻子接着说，“这么便宜，那些买菜的人还拼命地往下扒叶子，太不像话了。听卖菜的讲，他知道进城卖菜赔本，可烂在地里又心疼，没有办法啊。权当是送给城里人白吃。”

“种过地的不会扒，没种过地的肯定扒。”我凭空说道，心里除了难受，气还涌了上来。

回头，再看看已放在后阳台上的两棵卷心菜，上面的那棵依然张着口，满脸的哭相，张口处还爬着一只豆虫。

是想开了

晚上看电视，《今晚特别点击》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栏目，因它讲的净是些老百姓酸甜苦辣的事，这些事几乎天天发生在自己的身旁，串起一串长长的日子。

节目播的是城东一位村民自杀的事儿。一位60多岁的老头刚从医院里出来，突然就跳井了，跳的是麦田里的一眼机井，直上直下的，二三十米深，直径不到两米。村民是从老头丢在井口的拐杖判断他跳井的，立即就拨打了“120”“110”和“119”，医院、公安、消防三股小分队很快赶到，费了很大劲才把老头拖上来，是下去人拴住他的脚拖上来的，上来后，人早就不行了。电视里，死者的脸上打着马赛克，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在维护一个农人的最后尊严。

电视台的记者开始采访村民，其中一位也有五六十岁的老者眼里含泪说：“他跳井，是想不开啊。”

“怎么想不开呢？”记者问。

“还怎么想不开呢，自家有病，家里光打仗，老婆不理，儿媳妇骂，儿子不敢到跟前，有个闺女过得穷，自家都顾不过来，还有个好？”老者越说哭腔越重，几乎到了说不下去的程度。他还说，他与死者是一块长大的，死者生前啥都跟他说。

“那，他是想开了，不想开谁有勇气走这一步？”说这话的是一位年轻一点的中年人，电视里只有他的背影，还有那青色的麦稞在风中摇曳，如大海里的波浪，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

木堂哥

我曾在多篇文章里写到过木堂哥，他是我家的斜对门。最近一次见他是我清明回家给父母上坟。

上完坟，陪同远道来的姐姐到村里转转。刚来到写满乡愁的街巷，就看到一位木讷的老者坐在我家西邻门口的那块大大的石头上，浑身上下了无生机，还散发着一股异味。老实说，看到老者的瞬间，我是不认得的，可又感觉有些面熟，赶紧上前几步——啊，这不是我的木堂哥吗？是，是他！他就像一堆塌了架的葫芦，两眼呆滞，干瘦干瘦的黑脸上胡子恣意长成了乱草，左边的耳朵上流着脓水，脓水的下面是血迹，这是用手反复抠的结果，就在我看他的时候，他还不住地用那两只有骨节几乎没有肉的手抠着，几只苍蝇围着他乱飞，肆无忌惮地戏弄着他。他浑身脏乎乎的，泥灰充斥着他的头发脸面双耳脖颈，所有暴露的躯体好像挂了一层灰泥；浑身精瘦，透过身上的棉袄能看到他胸膛上的肋骨。他的身旁放着一根脏兮兮的拐杖。

“木堂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对方没有理我，等我再喊第二声的时候，有了反应，他直直地看了我一眼，用低低的声音叫着我的乳名：“中子，中子回来了。”接着又把呆呆的目光移向别处。

面对面目全非的人，我禁不住问自己，这还是当年那个有着宽宽的肩膀粗壮的腿脚推车如飞的木堂哥吗？这还是那个挥锨似箭一口气能出半个栏圈的木堂哥吗？这还是那个为了抢救生产队里的庄稼连夜挖出一条渠的木堂哥吗？这还是那个读了《水浒传》与老少爷们儿争得面红耳赤的木堂哥吗？

这时，泪水开始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真没想到，几年没见，那个健壮的厚道的粗门大嗓的木堂哥，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屈指算来，他才是一个刚过60岁的人呀，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说老就老了呢？何止是老了，是呆呀！

木堂哥靠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开始往他的宅屋挪去。望着他那与年龄严重不符的苍老背影，我急忙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

久久地站在曾养育自己长大、系满童年欢乐的街巷上，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什么滋味。一阵凉风吹来，头脑清醒了许多，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禁不住感慨道——愿天下农人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老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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