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桂珍
英子是我电大时最要好的同学,比我大两岁。也不知何故,我做出什么事儿来她都觉得对,就连我的一副举重运动员的身材,在她眼里也是好的。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是国家改革开放不久,教育改革也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而我们那几个农村青年,尤其是我们那几个村姑们,走出高中校门回到家,几乎无一例外地就等着嫁人了。但是,没有围墙的电大吸引了我们。看着那时候路遥的《人生》一书,看着由此改编的电影,对里面的女主人公刘巧珍有了太多的五味杂陈的感叹和同情,同时有了高中文凭的我们,已经有了较高的起点,断不会再走回刘巧珍的命运里,我们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想被当成愚昧和被同情的对象。
电大本来只是针对没有上过大学的城市青年设定的,可是我们镇子西边的一位回乡青年,大约也是不甘于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二代”身份,就去城里读了电大。有了这开路先锋,跟随者云集,在我们镇子及周围的农村青年纷纷去城里的电大分校询问此事,想报名参加学习。因为人数较多,又离城近三十公里的路程,所以,经电大分校和教育局研究决定,在我们那个文化古镇上办一个电大班,隶属市电大分校,参加中央电大的统一考试。不包分配,可择优录用,国家承认学历。所以这个电大班所具有的先进性,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在农村还是独一无二的。
电大班就设在镇委院内,是和当地文化站联办的。在这种背景下,我和英子走到了一起。
电大班内人员成分复杂,除了我们才走出高中校门的“社会青年”——在填报名表时没有一个在职业一栏里把自己填成是农民——没有工作,其他都是些乡镇企业的领导、员工、教师和乡镇干部等,都比我们有地位。因此,我们这些回乡青年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群体,常常在一起学习。
入校后不久,听那位最早在城里读电大的和英子一个村的张老师说,英子已经在家订了婚,学费都是她婆家出的。
英子这时已在镇子上的我家住下了。为了更好地学习,我们把这自学为主的学校当成是真的大学一样来读,首先是时间上靠得住。在土地承包后大把大把的时间里,把自己从农村青年的身份上升为“社会青年”的我们,仿佛生存发展的空间更大,也就更加自由地做着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所以,当英子刚刚过了二十二周岁却已订婚这件事,很快就在同学们之间传开来,大家私下议论纷纷。我因为那时已在开始尝试着写小说,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家庭妇女,对已上门提亲的所谓“万元户”特别反感,于是和家人约定:“在我二十六岁之前,别和我谈结婚出嫁的事儿!”
于是当我听说英子已经订婚之事,内心反应特别强烈,尤其是她的学费是婆家来出,也就决定了将来还必须嫁给这个家庭。
于是我利用她来我家住的时间里问她:“你真的订婚了吗?”
她极为难地说:“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又没什么出路,家里就催。我刚刚订了婚,就报名考电大了,我也是后悔死了!可是……也不小了,已经二十三了。再说,要不是他家支持我,我家的人不会给我掏钱叫我再上这种不包分配的学……”
温柔的英子,似乎犯了什么大罪似的,红着脸,声音极小,我就止不住地问她对象的情况。
英子说:“他家弟兄三人,他大哥当兵后转业到外地一煤矿参加了工作,大嫂在镇被服厂工作;二哥是个残疾人,独身;他最小,比我小两岁;公公去世多年;婆婆待我挺好,就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对她说的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一点都不上心,只是关心她找的那个人!我激烈地问:“他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英子嗫嚅着说。
那时的我似乎太过激进:“怎么才初中?你怎么也得找个高中生吧?起码得般配!看问题才差不多!”
英子对我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让人心疼又无奈。
不久镇子上通过考试招聘幼儿教师,英子通过了。接下来,英子是忙碌的,周六周日往电大班跑得更勤了,去得早,在我家住一夜,回家晚。她对象知道了,就在她参加辅导课的时间里,一次次往电大班跑,惹得英子老大不高兴,因为他一去,我们那几个还没对象的且比英子小的同学就特别敏感,表面柔弱的英子竟然几次把她的小丈夫训哭了。
后来我们电大班搬到了一个废弃的旧工厂里去,离镇子十五华里的路程,同学们就干脆固定住下来,包括我。有男女生宿舍,有教室,有办公室,跟真事儿似的。另外,还有农业广播学校、会计函授班和党校。英子就特羡慕我们。在不去幼儿园的时候,也就泡在电大班。冬天寒冷的宿舍里,贤惠温柔的英子,晚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把自己不合适的棉裤拆开来,又缝好了,不耽误第二天穿。宿舍的六个女同学没有不羡慕英子手巧的。因为除了她,我们没有人会做针线活儿。
可是好景不长,她的小丈夫来得更勤了,而且脾气见长。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见我们同学不管是谁就道:“把她给我叫过来!”后来英子来电大班的时间就明显少了,很快就听说她结婚了。
不久后的一天,她拿来喜糖,一进门就开始发糖。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她是我的恋人现在被别人抢走了似的,有点怒不可遏:“还上着学,结的什么婚?毕业之后再结就不行?”
英子先还是装出微笑,在我说这句话之后“倏”地不见了,眼泪随之下来……
后来和我要好的另一位女同学薇薇趁英子不注意时对我说:“你还不知道?都闹到镇妇联去了!英子不愿结婚,可她婆家不愿意!你想啊,哦,人家是纯农民,才初中毕业,我们呢,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吧,又教着学,你一旦毕了业不跟人家了,人家的学费不是白交了?媳妇再没了,不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不过,话又说回来,英子就是后来混得再好也不会变心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就是谁做出来了,她也做不出来……”
英子再来班里上辅导课时,明显地腹部大起来。记得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一次市报社的编辑老师来上辅导课,大家已聚集在有火炉的办公室里,英子因到得较早,就被围在了里圈。她忘了带一本课本,就极不好意思地对在她身旁的我说:“你去宿舍替我拿过书来行吧?”
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善解人意的我本能地理解,已是大身量的她,面对那么多男男女女的同学和男老师,有些不好意思。
从这次以后她来听辅导课的时间就更少了。进城考试前一个月,听说她生了一个女孩。刚好满月那天,她婆婆和她还有她女儿一起进城参加考试。即使在旅馆的时候夜里小千金哭闹,大家也没有烦的!
曾经我们的电大刊物《电大语文》上就有一期中,登载了放大了的照片:一位年轻的妈妈,腿上是翻开的书,她聚精会神地看书,左手放在书本上,做着随时翻书的样子,右手里却是高高地举起一把小勺,勺里是饭,而她的右边近前,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眼睛紧盯着妈妈手中举起的小勺,仰着头,张着大大的可爱的小嘴巴,等妈妈来喂。小男孩不知道的是,他饿在肚子里,而妈妈是饿在精神上,饿在与时俱进的责任里……
英子的婆婆面对我们几个都没对象的同学,不好意思地说:“俺英子考不过,有我,我考不过,还有俺这孙女子……英子月子里就要学习,我怕葬了她的眼,不叫她学,英子就哭。我说的那话来,还在乎这一次?不是还有补考吗?往后就好了,满月了,你去学校教完了学回来,只给孩子喝一喝,饭也甭做,碗也甭刷,家里什么事儿也甭管,你学就是!”
后来的实践证明,英子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她孝敬婆婆,尊敬残疾人的哥哥,尊敬对她一心一意、什么事都听她吩咐的丈夫……
电大毕业后,英子依旧教她的幼儿园,我也走上讲台。在我失恋的日子里,英子带着她女儿多次去我家,每次都给我家送上自己手工摊的煎饼,算是对电大一开始吃住我家的感谢,也是对我们三年友谊的延续,且一心一意邀我去她家住几天——假期时可以多住,星期六星期天就少住。她一直关心我的婚事,恨不能把我说到他们那个村里去。
去年清明时节,我回故乡去,还在教着幼儿园的她到镇上把我接到她家去,按照传统,她请了她从教的幼儿园园长和村里的妇女主任陪了我,我觉得她太传统,太重视了,走那过场干什么?我们尽可以随便些!但是她却不肯听我的劝——毕竟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
饭后,我在她家电脑上让她看了我新近发在网站上的两篇文章。她在惊讶的同时,也充满自信地告诉我:“这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待会儿我领你去我那一亩三分地里看看……”
不久,她真的带着我去她家麦田了,麦苗已经返青。我觉得她比我这当年因一篇文章而嫁进城里去的人混得好,她家高大的房屋,屋内的房间设计与摆设,舒适度比城里楼房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大学毕业的女儿也已嫁人——她让我看着他家墙壁上特大电视屏幕上放的女儿结婚时的录像,就是前些年香港那边的电视剧似的,那场景,我想都不敢想象。儿子刚刚考上军校,婆婆已过世,残疾的哥哥也走了。而她让我看的她家相册里,她的婆婆和母亲穿着一模一样的时髦套装,俩老太太的脸笑成两朵菊花。衣服都是英子亲自买来布料找人定做的,她高大的家门口那“五好家庭”的牌子让她获得村里所有人的尊重。
晚饭后,她邀我在他们村子里转一转。一千多人的村庄,房屋齐整,街道宽敞整洁,无一丝杂草柴垛,甚至没有一片落叶,房前屋后,村里统一规划,免费栽上了果树。晚间的街上也不再像以前似的到处黑咕隆咚,隔不远就是一盏日光灯。微微的日光灯显出清辉来,朦朦胧胧。走在这街道上像在月宫里行走的感觉,有些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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