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村庄

□钱保刚

听家兄们说，我们的村庄拆迁了，消失了。

我悄悄地回去了一趟，站在瓦砾废墟上，也是站在瑟瑟的寒风里，怅然若失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土地，几声嘶碎了的鸟鸣唤起我心中缕缕乡愁、丝丝惆怅......

朝露夕阳，袅袅炊烟，碧绿的田野草地上，孩童们骑着耕牛悠悠放牧，这里有我；村庄小学课堂里、操场上，学子们读书声、嬉戏声随风飘扬，这里有我。夏季时逮鱼摸虾、摘瓜弄枣，挎着篮子挖猪草，春节时挨家挨户门前捡鞭炮，这里有我。那时候晚上放露天电影，我们会不远数公里甚至十多公里追着看，散场归来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田间小道，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水沟泥淖。后来啊，令我们着迷的是收听收音机播放的刘兰芳评书《岳飞传》、《杨家将》，经常忘记了吃饭。一年又一年，我们见惯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踏遍了田间地头、村里庄外，默化了淳厚民风、质朴人情，那时的天、地、人连同村庄似乎融成了一体，一切都是那么的清透自然，那么的纯净纯善。这么多年来，我犹如风筝在外飘荡，但从未断线，而牵着线头的是亲情乡情，是融成一体的自然之美，是记忆里的多彩故事，更是深扎在那片土地里的根脉。

村庄里，每户人家的生活都是一部活经。家父家母老实巴交，孩子又多，生活十分清苦，他们没什么文化，但非常知礼识礼。他们一直秉持着辛劳持家、吃亏是福、随和忍让的家风，母亲有句口头禅：“识字不如识事”。我成年后经历了风雨才知道母亲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那时照明用的是煤油灯，父亲经常“灯下话家常”，给我们讲爷爷的爷爷的故事。那年月，我们常吃的是大芦面饼和大芦面稀饭，就着大芦面酱（酱里放有油盐葱蒜花）和秋冬腌制的咸菜（又叫咸么鸡），如果在咸菜里加几块豆腐，那无疑是一道美味。我们平时穿的衣服是补丁套补丁，搁现在还成了时装呢，鞋子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一年三季如此，夏季大都赤脚。那时生活虽然清苦，但是我们内心充盈着快乐，是那种由内而外自然冒出来的快乐！村庄里头的孩子们很喜欢过年，因为过年了有好吃的。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就会忙着拐豆腐、备米面、洗好菜，遇上好的年成还能几家凑一起杀一头年猪。过年时最繁忙的景象在厨房，系着围裙的母亲淹没在蒸气中，只见她时隐时现的身影在晃动，一刻也不停息，此时母亲是最幸福的，因为她身后还有一群孩子在等着，也在盼着——这可能是村庄里所有的母亲最坚定的信仰！

我们村庄里有三大族姓，每个族姓人家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贤维护教导族风伦理、宗族家训，主持续修家谱、祭拜祖先活动。遇有族亲矛盾时，族贤都会出面化解，家族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比族贤高一级的是村贤，是村庄里推崇敬重的人，因经常主持村庄里的红白喜事、宣扬传统文化，被称为“大支”、“支客”，庄里人都很信服听话。村庄里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有一套相应的办事礼仪、流程规矩，近乎于天然形制，有点像今天的“村规民约”，据说很古老，虽无成文，但十分管用，执行起来顺顺当当的极少出乱子，而族贤村贤就是全村庄人的榜样。那时候，我还经常听到族贤村贤提到“三纲五常”，也常听到不少人在批判“三纲五常”，但批判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四个字能够稳定中国封建社会两千余年。再后来我弄明白了，是批判的人误解了这个“纲”字，“纲”字正确的含义是“榜样”，其实“三纲五常”是正能量，应和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是古人的智慧结晶。

村庄是中华文明的根，也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更是每户农家温暖的港湾，五千年来香火悠悠从未间断，积淀下来很多有益的东西。现如今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但村庄也越来越少了，而生于村庄、长于村庄、居住在城镇的居民能把古老的族贤文化、村贤文化以及乡贤文化继承下去吗？传统的家庭生活每天都有两桩事，家庭经济和家庭教育，而现在啊，很多家庭都忙着赚钱却忽略了教育，这一古老的家庭文化还能传承下去吗？还有那些真正懂乡礼、知农事、具足庄稼经验的资深农民现在还有多少呢？我相信，居民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自然就会去做什么。

当我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冷风中时，已是晌午。是的，村庄拆了，但是那年那月充盈在我心中快乐的记忆和故事，永远拆不掉，同时我祈愿那时村庄里的“贤文化”永远拆不掉。我突然有个决定，在我退休之年，一定在距离村庄原址最近的城镇卜居归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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