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非闲事 ■荷衣蕙带

今年多雨，小区石阶的罅隙里有苔藓冒出，茸茸青绿在不经意间就将平凡的景物点缀出几许古意。拾级而上，会想起《长物志》里文震亨对“阶”的描述：“复室须内高于外，取顽石具苔斑着嵌之，方有岩阿之致。”古代园林讲究自然美、建筑美、文化美，细致到阶上苔痕，则兼顾了这三者之美。

带着斑驳苔痕的顽石，镶嵌成阶，一步步踏出的不仅仅是山间的风致，也是踏进了杜牧的“青苔满阶绿，白鸟故留迟”，踏进了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点点绿痕，带着潮湿的古意，漫卷而来，将人带入浸润着唐风宋雨的诗词里。

相对于园林营造所需要的筑山、叠石、理水、建筑、花木等，青苔算是最细枝末节的事情。然而，四百多年前的文震亨却会亲手种植青苔，将细微处的美好做到极致。数十粒米熬成一碗薄薄的清粥，待粥凉透，他就端着碗在庭院散步，一路走来，他会将清粥细细地洒在小径的石板周围，台阶的缝隙间，以及假山根部，一场雨后洒过清粥的地方就会长出一片茸茸新绿，园林也因着青苔有了自然野趣。

长物的注释是多余的东西，长物也是身外之物。文震亨将他的书命名为《长物志》，是写文人清居的生活方式，也是记录下生活中许多细小的美好，他担心这些闲暇小事、身外之物，会随着人的心手日变，而渐渐不复最初的技艺和意趣，后人可能会不知道其源流，才珍重地一一记录，编撰成册，以作备录。

写室庐，也写花木；写水石，也写禽鸟；写书画，也写几塌；写器具，也写衣饰；写舟车，也写位置；写蔬果，也写香茗。《长物志》就是这样一本和衣食住行有关，和文人雅致生活有关的书，大到园林设计，小到案几清供，远到宏舸巨舰，近到巾履帐褥，无不包罗在内。

沈春泽在序里写：“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是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的确，喜好山林幽泉，喜好品评酒茶，喜好收藏图文史志，古玩之物，于人间是闲雅之事，于自己则是多余之事，然而，也正是从这些闲事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格调和才情。

文震亨出身于书香世家，曾祖父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兄长是明朝第八十二位状元、帝师文震孟。作为父亲的老来子，家中对他的要求比较宽松，并不苛求他一定要通过科举走仕途，因此他就有了更多的精力于琴棋书画、园林设计之上。书画诗文，对于文氏子孙都是必须精通的功课，文震亨也不例外。对于园林设计的喜爱，文震亨深受曾祖父文征明的影响，文征明就参与过拙政园的设计和建造。

精通书画，审美高雅，使文震亨对于园艺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说：“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江南园林的特点就是小中见大，芥子纳须弥，文震亨将这一特性发挥到了极致，将山水掇菁撷华成一峰一勺，在方寸之地展现出了山重水复的绘画意境。

在文震亨自己的园林香草垞中，他掘地成池，累石成山，亲植青苔，并截取长短不一的竹筒，将屋檐雨水引入石头的罅隙，以便在雨天时听到起伏错落的雨声。他的园林有书画之美，诗意之美，音乐之美。

注重音乐之美得益于文震亨高超的琴艺。崇祯继位之初，就因文震亨名满天下而特意授予中书舍人一职，他的工作内容最主要的一项就是为宫中收藏的两千张颂琴题名。

然而，如果只通过《长物志》看到风雅的文震亨，那么对于他，对于明代的文人，不免有失偏颇，在他野鹤闲云的做派里，还有着剑胆琴心的另一面。

在阉党横行的时期，明朝大臣周顺昌为被阉党迫害的大臣鸣不平，而痛斥魏忠贤，并因此被捕。这件事激起了苏州百姓的不满，数万人齐聚，为周顺昌鸣冤。当时尚未入仕的文震亨也加入其中，并作为带领人之一，积极营救周顺昌。明亡后，文震亨跳湖明志，在被家人救起后，他又绝食六日，以身殉国。

长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却足以明鉴一个人的格调与才情。而明清鼎革的乱世，也最能看清文人的气节风骨。胸中有大义，也关注生活中的细小美好，这是文震亨，也是中国的传统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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