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还很瓷实,路上偶尔有早起的人身影如鬼魅般飘过。三九的天气,一向守纪律的虎哥居然神奇的睡过了点,好在等他下楼的功夫,车也就热了。原来担心没有开门的牛肉面馆已然有不少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倒进肚子里,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脱掉臃肿的大衣,上车,我们正式出发了。
今冬少雪,但翻越天山的时候,有些地方还是有些残冰剩雪,有些地方则看不清,反正我们也不用太赶,车稳稳地行进在哈巴公路上。出了山口,天也大亮了。晨光照亮了远处的雪峰,松林在山腰形成黑色的条状图案,眼睛里是一幅幅漂亮的天山冬景图。我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再来这里做一次冬天的写生。
博尔肯的家在石人子乡,他的房子离公路最远。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路面,顺着深深的车辙,我们来到他家,大嫂乌日娜早就等着我们了。博尔肯在山里放羊,我们这次就是要跟着大嫂去山里看望他。
“甲合拜是草原上的雄鹰!”嫂子乌日娜给我们介绍他们的这个邻居小伙子。去山里的路不好走,她找来邻居加合拜开着他的越野车带我们进山。一看他就是个爱车的人,二手的越野车让他收拾的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车里还散发着一股香味。前排是甲合拜的妈妈,这次也一块进山去他哥哥的房子住几天。老太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在我们看来满怀激情的旅途,对于这个已经八十多岁连骨头里都是游牧基因的人,游是生活的常态。
莫钦乌拉山是巴里坤盆地的北沿,往北是三塘湖盆地。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博尔肯的冬窝子在四道沟。大嫂乌日娜的热情一如车里的暖气,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感受牧场的环境,她让甲合拜专门从戈壁上走。道路在戈壁中延伸,北面远处新建成的风车阵列规模庞大,三塘湖盆地从来是不缺风的。
快到山口的时候,乌日娜让我们注意拍羊。我很相信牧人的眼睛,但她说这里一共有十一只羊,我还是觉得有点神。果然不久在右边出现了五只羊,再走又看到了三只。乌日娜所说的“羊”是野生的羊,学名“鹅喉羚”,我们通常称“黄羊”。山前戈壁是大片的禁牧草场,长着茂密的梭梭。冬季的鹅喉羚的毛色和浅褐色的梭梭林几乎一样,很难发现,只有他们受到干扰和惊吓逃跑的时候会露出白色的臀部,暴露了它们的行踪。这里人迹罕至,所以它们总保持着很远的安全距离,用长焦镜头也拍不到有价值的照片。山越来越近了,梭梭林逐渐稀疏。一直到进山也没能见到剩下的三只羊。“还有几只呢?是不是让别人拿走了。”乌日娜的口气就像在说她自己的羊一般。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进了山口。红色的山谷中长着茂密的白色的芨芨草。眼前出现几间房屋。其中有一座是很现代的感觉,仔细看是彩钢房,这就是甲合拜的哥哥家。他哥哥兼着看护这片林子的职责,这个房子是公家给建的。老太太就到这儿下车。
我们继续往山里前进。地势逐渐升高,山间乱石密布,杂树丛生。高大的山白杨耸立着挺拔的身姿,低矮茂盛的毛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挤在河岸两旁。河水早已结冰,在平缓的地方则形成宽阔的冰滩。路在山谷的两边交错穿行,经常要穿过冰面,甲合拜小心地驾驶着汽车,像进行一场综合复杂地形驾驶考试。从山坡到冰面,一上一下,加油或者刹车都很容易使汽车侧滑,还有这里海拔高,冰应该冻的很结实,可偏偏很多地方有冰窟,这样给驾驶又增加了难度。
“这儿是逆温层啊!别看这儿海拔高,但要比下面暖和。所以牧人才把冬窝子选在这儿。”我及时地显摆了一下自己的“博学”。虎哥是学地理的,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前面一个大冰滩,难度是除了出入口的坡度比之前的更陡外,行车线路要转九十度从两棵树之间穿过。速度慢了没有足够的动力冲出去,速度快了,转弯时难免要侧滑而撞到树。犹豫半天,退回去看看,下面的河床又陡又窄,就没有腾挪的可能性。终于驶入冰滩,甲合拜一轰油门,车顶擦着一棵歪斜的树,轮胎则紧压着河床直立的岸边。没有来得及害怕,车子已经骄傲地挺立在坡顶。原来是他没有选择到对岸,而是下到冰滩后又直接上山了。
在一个“丫”形山谷的口上,有座羊房子。几个人在房子前干活。乌日娜大嫂老远就看到了博尔肯,激动地喊道:“那不是吗?推车子的那个!”坡挺陡,但对于甲合拜这不算什么了,他一直将车子开上坡顶停在房子跟前。一年下来羊圈中积累了厚厚的一层羊粪,趁着这两天天气好,牧人们把羊圈整理一下。在冬日的暖阳里,他们干的热火朝天。他们把羊粪清理出来,并修葺好毁坏的围墙。电影《狼灾记》就是在巴里坤拍摄的,故事也是这里的故事。民国时期还发生过狼把一个排的士兵吃掉的事情,就是在现在你走到路上碰上匹狼也不是不可能。修羊圈是个大事。
博尔肯倒掉最后一车羊粪,今天的劳动算是结束了。他们把我们让进房子,屋里热气腾腾的。炉子的锅里放上最后几张擀的薄薄的面饼,再闷一会儿……我们在炕上坐好的时间,一大盘黄腾腾的面饼和大块的风干牛肉就端到我们面前了。这可是牧民们招待贵客的美食,名字叫“纳仁”。是在手抓肉上闷上薄薄的面饼,面饼吸收了肉的油脂和香味,吃起来比肉还香。用风干牛肉做的纳仁,那就是至尊版的了。修羊圈的时候都要叫上周围的亲朋好友来帮忙,这是主人招待干活人的。哈哈!“不幸”让我们赶上了,又有什么办法。只好取来我们带的青稞酒。
甲合拜和另外一位邻居拿着小刀把大块的肉削成小块分散在盘子里,人们就开始大快朵颐了。都累了一天了,不知不觉盘子就见底了。这东西高热量,绝对的瓷实,大家也吃饱了。擦一擦油乎乎的手,开喝吧!甲合拜喝啤酒,另外几个人念经呢,不能喝酒。只有我陪着博尔肯喝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中间乌日娜嫂子喝了几口,一公斤酒就喝完了。甲合拜的啤酒也下得快,一碰就是一大碗。来的时候说是这里有“北山羊”,我们是来拍摄“北山羊”的。原想着稍停一下,就去找北山羊的计划,已经随着酒的进度偏移。
另外一公斤酒也打开吧!虎哥想着有四斤酒够喝了,我说那是照着你的量买的,乌日娜嫂子都能喝一公斤。博尔肯开始唱歌敬酒。这个没有念过一天书的放羊人,会用三种语言随意切换,熟练地唱出很多的歌。而自己不对着卡拉OK的字幕就记不得歌词,只好跟着他哼哼了。性格外向的乌日娜嫂子完全发挥着她的领导才能,酒场在她的主持下,气氛热烈。这时候一个叫“大眼睛”的高大的汉子进了屋,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这两天修羊圈,羊放出去了,他把羊才圈回来。他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加入了喝酒的行列了……
在寒冷漆黑的冬夜,冬窝子房子里热气腾腾,气氛热烈。第二瓶酒很快也还剩一小点了。人们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绪亢奋。虎哥不愧是党员,一再给牧民们宣讲党的政策。我早就喝不动了,就手倒在炕上,以逃避没完没了的敬酒。人们都喝麻了,各种纠缠不清,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被冻醒的,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两个被窝之间,就把左边的被子拉过来一些盖上。黑暗中,也不知有几点了。有人起身去外面解手,有人在吐,好像是主人“大眼睛”。后来人们被不断出出进进的解手和呕吐的人吵醒。口渴,胃里犯恶心,又想撒尿,可懒得起来。博尔肯烟瘾发作,却怎么也找不到装烟的瓶子,翻腾着找又惊动了他一旁睡着的乌日娜。烟是嚼着吃的,真正吃的烟,是一种流行于牧区的叫“纳斯”的烟草。因为可能有一些危害健康的成分,政府不允许买卖流通了。但在偏远的地方,人们还在服用。下午博尔肯给我尝了一下,没什么味道。他们两口子折腾找烟,把我的一点点迷瞪也彻底折腾没了。为了不使我可怜的膀胱爆炸,还是起来解决一下吧!黑暗中,摸索着踏上鞋,出来撒了一泡超长的尿。山谷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苍茫的白光,显得更加寂静。是我的活动惊扰了圈里的牲口,房子后传来几声动物蹬地的蹄声。心里想,不知道狼在那个湾湾里藏着看我呢!我打了个寒颤,逃回了屋里。又摸索着喝了点凉水,再躺下来,舒服多了。但空间太小,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睡的背疼。眯一阵,醒一阵,夜真长,天啥时候才亮啊……
“起吧!”博尔肯不放心他的羊,急着要去他的冬窝子。我们也就起来收拾一下跟着他往山里进发。天麻麻亮,天边有一抹淡淡的粉色,月亮还很亮的挂在山头上。这才看到“大眼睛”家的羊真多,房子旁边的山坡上卧着满满当当的一大坡。想起一个词牌名“山坡羊”。博尔肯牵来他的小毛驴让乌日娜嫂子骑着,怎么看都像回娘家的小两口。只是这温馨的场面与这天山深处,清洌寒冬的清晨反差有点大。走了有个一公里的样子,我们来到另一个羊房子。甲合拜和这家房子的主人昨晚喝完酒黑更半夜的把车开到这儿睡觉。再往上车就不好走了,我们从车里取了摄影包,和博尔肯夫妇徒步往他们家的冬窝子走。
“哇!这是什么!”河床的一簇灌木上架着一具北山羊的尸骸,大弯刀似的大角指着天空,躯体已经腐烂,应该是发生在春天的悲剧。北山羊就是野的山羊,分布于中亚及蒙古高原,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我国,天山一带则是优势种群。成羊体重为50公斤,角长1米。最重可达120公斤,角长近一米五。弯角上长着一个个横的结。它们是高山上的精灵,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上攀爬跳跃,如履平地,遇到危险的时候只需要不紧不慢地爬上巅峰,“灰太狼”们就只好“望羊兴叹”了。发情期的种羊更是会在地势险要,乱石嶙峋的山间打斗,巨大的弯角相撞发出的“砰砰”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天慢慢亮了,太阳照亮了远处的山头,红彤彤的。山谷一分为二,河水在拐弯处形成一大片冰滩,白草和杂树掩映,冰面上反射出梦幻的光芒。在一处冰口没有封冻的溪边,我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溪水,甘冽清甜的溪水刹时浇灭了昨晚过量的酒精和一大早登山带来的干渴和燥热。继续上山,几匹马被我们惊动向山上去了。山里人养马是“放养”,将马赶到山里,只需要过个十天半月的来看一看就好。
博尔肯的羊房子在山谷的最深处,终于到了的时候,骑着毛驴先来的乌日娜大嫂已经生好了炉子,房子上升起蓝色的炊烟。博尔肯提着水桶去汲水,他在河冰面上砸开一个小洞,用马勺将溪水舀到水桶中再提回去。羊房子依着背风向阳的山坡而建,就地取材用原木搭成帐篷的形状,空间不大却温暖舒适。两只小羊羔和一双大皮靴子挤在门口,我们的到来显然吓到了这两只错过了季节的小可怜。靠着里面的一半空间搭着一座土炕,靠着炕边的炉子上坐着熬茯茶的水壶。房子里设施简陋却井井有条。博尔肯揭起墙角的木块,拿出一些土豆、胡萝卜和洋葱。这原来是个菜窖啊!菜窖从墙角的地面斜着往外挖去,平面上处在墙的下面,这样即避免了屋子里的高温,也防止了室外的低温对食品的损害,从山下带来的不宜长期存放的菜蔬就存放在这个恒温的保鲜库里。
太阳的影子逐渐降低,山坡亮的越来越多了。博尔肯一打开羊圈的栅栏门,羊群就簇拥着出来,挤着在门口的水槽里喝点水,然后在头羊的带领下上山吃草去了。山谷低洼的地方还积着厚厚的雪,打扮时尚的乌日娜在雪地上打滚摆“pose”,又依着憨厚的放羊人博尔肯在我们的相机中留下他们的幸福。博尔肯的心情向山谷中暖暖的阳光,他给我们表演“撂撇子”的绝技。一路上看着他手里拿着截绳子,没注意就是传说中的“投石器”。当年帅哥大卫就是用它打败了巨人歌利亚,成为以色列的王。据说在藏区什么都不怕的凶狠的藏獒就怕这玩意儿。博尔肯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放在绳索中间的布兜里,抓住绳子的末端在头顶上飞快地旋转,突然放开一边的绳子,那块石头便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着飞到了眼睛几乎看不到它的地方,总得有三四百米的样子,太厉害了。
羊群已翻过了山顶,山顶的岩石表面紧附着橘红色的地衣。这种神奇的东西是由两种物种组合而成,其分泌的一种物质可以加速岩石的风化。地衣在夏天的时候会是鲜亮的绿色或黄色,秋冬时节则给大地披上鲜艳的橙色或红色的外衣。群山在脚下连绵不断的延伸,山脚下的冲击带一条条蜿蜒的干河床在戈壁上拼出绮丽的图案。视野略过三塘湖盆地,远处黑色的山系就是蒙古的边界了。
看过峰顶的美景,下山在博尔肯的羊房子吃一碗乌日娜嫂子做的汤饭,浑身就暖和了。告别了博尔肯,我们一路边玩边走,很快就到了昨晚甲合拜住的羊房子。喜欢猎奇的人都不喜欢老老实实的走重复的路,甲合拜选择从另一条山谷下山,这是一条更窄更陡的山谷,路上还积着厚厚的雪,好在没有上山时那种难走的冰滩。一路上路过好几家人的羊房子,每到一处,甲合拜都会打几声喇叭,房子里的人就会出来和他打招呼。甲合拜就像巡视着他的领地,隔一段时间就会无所事事地到山上游荡一趟,他去年还发现了狼窝和四只小狼……
车子下山出了谷口,又到了山前的梭梭林,乌日娜喊道:“那不是吗?”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三只黄羊在远处看着我们。这样加上昨天过来看到的八只,整好十一只,乌日娜的“羊”一只也没少。甲合拜开着车一直往北到了三塘湖到牛圈湖的柏油路上,顺利地到了博尔肯大哥家,我们匆忙别过这两天“朝夕相处”的朋友们,还要赶着在天亮前翻天山。
离开的时候,天已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头顶,天边燃烧着金色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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