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月亮的阿妈

□何永林（米易）

夏雨初晴，当雨后的群山勾画出满月般轮廓的万丈彩虹时，我便不由地回想起长眠于大山之中背月亮的阿妈来。

我阿妈是一位慈祥的彝家农妇，她爱自己的孩子就像疼爱自己怀中的口弦。我读初一那年，学校授予我“优秀学生”奖状和一支水笔。那天，我高兴得像过火把节，一阵风似地跑到寨里报喜。门锁着，令我大失所望，邻里说，阿妈背着弟弟到山那边薅包谷去了……我等啊等，一直等到新月出来，阿妈才回来。她看摸了我的“勋章”后，喜滋滋地从暗黑的堂屋竹篓里拿出两个硕大的金花雪梨奖励我。我捧出这金花雪梨，盘腿坐在我家泻满月光的土坝上，一大口、一大口吞完了阿妈给我的奖品，酣然入睡于地床上。第二天醒来，我身上披了件黑披毡，我知道这是阿妈昨夜怕我凉，给我披上的。

山寨农忙时节，有一天下午，阿妈见我闲着，叫我一起去糊埂子。在留有麦桩的水田中，我挥动钉耙，捞起熟泥，搁在铲好的田埂上，然后又迅即在搁上熟泥的田埂上，用钉耙平筑、弯腰对筑。稍顷，一丘田的埂就糊好了。照这样，不到两三个小时，阿妈分给我糊的田埂就完成了。我愉快地坐在田坎上看阿妈，她糊埂子糊得很认真：静下来还能听见泥水的波动声，筑泥的咂咂声和阿妈劳累的喘气声……当时我只觉阿妈对糊埂子这等小事太认真了，我向阿妈打了招呼回寨休息去了，而阿妈却还在披着晚霞糊埂子。

深夜，我睡了一个瞌睡阿妈未回家，我带着猎狗，去寻阿妈。伴着月光，走到责任田时，惊呆了：在一块宽阔的田中，清亮亮的田水倒映着苍穹中那玉盘似的月亮，在离月亮影八九米远的田埂边，一个熟悉的黑黝黝的瘦身影正全力躬身糊埂，那弯着的腰似一张满弓，远远望去，黑影的背正对着水中满月，就像黑影背着那美月亮，多么美的一幅画呀。第二天我上早学回家，吃过热饭，出寨去看阿妈，我惊住了，阿妈正竭力糊我昨天糊的田埂，对我的“作品”进行全面返工。走到田边，我想问阿妈，可阿妈却抢先说道：“我的光屁股孩子，你做事咋像包谷雀筑巢——偷懒，你看你糊的埂子没有把泥巴糊到脚埂，要不到几天，埂子就漏水垮塌，秧栽上就枯，今年过年吃新米都恼火”一句话，说得我无话可说。后来秧苗一样茁壮，我才暗暗诚服阿妈做事的仔细。

记得我刚从教时，分在一所边远的学校任教，为给学校找烧火柴，负了重伤。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出院回家调养。我清楚地记得，阿妈这时心痛、勤劳得不仅背月亮、太阳，还背上了北斗。快到火把节的一个月亮之夜，淡蓝的天空中，铁饼似的月亮东游西荡，我在家三合土院坝上一瘸一拐迷惘地走着、走着。当阿妈忙农活回到家里，看到我这痛楚的模样，顾不上吃饭，从怀里掏出口弦，对我说：“我的光屁股孩子，‘青松被折不弯腰，春草被割不绝根’。阿妈为你弹一曲口弦吧！”阿妈的左手将弦片握成竹叶形，放在口前，右手拨动弦片，弹起口弦。起先浑厚而低沉的快节奏将我引入口弦描述的境界中；接着是缓慢的、变幻的、抒情的、重复的婉转声震动着我；再是小舞曲似的、稍快的、欢乐的乐曲把我带入达体舞群舞场；最后是铿锵而快速、回荡而变幻的弦声夹杂着迁徙的苍凉声把我带进了小时在伙伴们面前炫耀阿妈种的金瓜的狂喜兴奋之中……这一夜，我彻底未眠，反复体会阿妈弹奏的口弦乐给我以力量，她表现的是什么？……

后来，我改行，当特邀记者。再后来，又改行，当行政干部。我偶尔挤时间进山去看阿妈。无论哪一次，阿妈闲不住和好帮忙这两个习惯改不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妈时，她面貌清癯、凸颧、垂耳、宽额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不时性情温厚地照料着我的外婆，她对我说：“外婆要上山了，我的光屁股孩子，你阿爸去世早，你要做好准备……我至今没有一件像样的百褶裙，你在城里给我制一件七彩百褶裙吧！”我爽快地答应了阿妈。可没等我来得及去制百褶裙，就传来了阿妈去世的消息。我闻讯赶到寨里，只听见屋里哭声一片。一位老阿普对我说：“你阿妈一辈子都喜欢帮忙，连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都是为一寨邻日呷找耙子，不幸从你家楼上摔下来。”说着人也泣不成声。

这一夜，昏沉而凄凉的月亮一直挂在我家屋上。

昨夜，我问大妹“阿妈临走之前你在不在她旁边？”“在。”“阿妈提到我和百褶裙了吗？”“没有。”“那她说了些什么？”“她只时断时续地说‘……波谷（玉米）……甘涩（蒜子）……’”我的心酸楚楚的，油然想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句子来。

哦，我背月亮的阿妈，什么时候我才能在梦中把带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百褶裙送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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