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好物黄醇酒

“酒是好东西！”这是我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时隔四十多年了，爷爷端着酒盅，笑眯眯地对着奶奶振振有词的样子至今令我莞尔。

那时候日子虽然穷，可爷爷却常有酒喝。爷爷年轻时去几百里外跑过买卖，后来又在村里管过事，村里偶有邻里纠纷，或谁家婚丧嫁娶，都爱找我爷爷说和或者主持。用现在的话说，爷爷时不时地有个酒局。

爷爷做过酒，卖过酒，爱喝酒，家里似乎就没断过酒。平日里，奶奶经常打发我提着地瓜干去供销社给爷爷换酒。褐色瓶子的老酒，是我在即墨百货公司上班的妈妈凭票买来的；还有几瓶白酒，是在部队当军官的二伯父从青岛捎来的，被奶奶藏在衣橱里，来客时才拿出来。能让爷爷敞开喝的，也就是每年冬天的那一缸地瓜酒了，那是爷爷和大堂哥自己做的。

我那时年幼，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把地瓜变成了酒，只依稀记得做酒的那些日子里，大人们出出进进的忙碌和大碗喝酒时的热闹。

白酒我不喜欢，倒是自家的地瓜酒，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挺好。可爷爷说，地瓜酒寡淡，和黍子做的老酒没法比。爷爷轻微中过风，时常吃些中药丸子。每回吃药，总是很巴望很受用的样子，喜滋滋地热上一小茶碗老酒，直说最稀罕这“粮食精”，喝一碗五脏六腑都熨帖。

奶奶常笑话爷爷喝酒穷讲究。爷爷说，不一样的酒就要用不一样的家什：喝白酒得用小盅，小口小口地抿才能品出味道；喝老酒得用茶碗才舒爽；喝自己酿的地瓜酒得用大瓷碗，一口喝上半碗，痛快。

至于菜肴，爷爷也有一套说法。喝白酒吃肉才配辛辣劲；喝老酒不能吃鱼，犯腥。偏居西北洼的爷爷不仅会说“加吉头鲅鱼尾，鳞刀鱼肚皮鲨鱼嘴”，竟然还会说“江鲥湖鲤海中鲳”，也不知道真的见过吃过没有。现在想来，十有八九是从教私塾的朱先生那里听来的。

在那白菜豆腐粉条都舍不得天天吃的年月，爷爷的讲究也只限于酒器了。好在画饼解馋的爷爷乐呵呵地说，只要奶奶的饭菜稍微换个花样，哪怕是包顿饺子，他也能喝得心满意足。

爷爷恋酒，却从没喝醉过，不管是自己喝还是跟别人喝。正月里，炕桌上顿顿摆满酒菜，爷爷也不会喝过量。爷爷认定的理是，喝多了遭罪，那就不叫享福了；喝醉出洋相犯浑的，更是糟蹋了好东西。 “唯酒无量，不及乱。 ”长大后我读到孔夫子的名言，惊讶于爷爷虽不大知书却明乎礼，合乎道的大智慧了。

朱先生服我爷爷的酒品人品，爷爷敬重朱先生好学问。有年秋天，朱先生包了一个桃子送来。打开一看，宣纸上写着一行小字 “仙桃一枚，敬奉老母”。我老奶奶捧着熟透的桃子极是欢喜，半天不舍得吃。

爷爷做好了地瓜酒，隔三岔五就邀朱先生来家喝两碗。我记得地瓜酒做成的时候天就很冷了，小煤油灯昏暗如豆，灯影下，两碗浊酒，两碟小菜，两位老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轻声慢语，既不劝也不让。

爷爷临终前那两年，脸上几乎看不出悲喜。只是和朱先生说起我那远在关外的大伯父一家时，才会有几声深重的叹息。后来我读大学时听老师讲白居易的 《问刘十九》，老师讲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香山居士其实有些矫情，那红泥小火炉里煨着的，也不过只是些锦衣玉食的小情小调。

天寒地冻的老屋里，垂垂日暮的老人思念千里之外的骨肉，又该用怎样的笔墨抒写！有些悲春伤秋的闲愁，杯酒可消；而那些深重的人生苦难，却无法言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前些日子我随朋友去了即墨妙府酒厂，第一次看到人家是怎么把粮食酿成酒的，这可是我爷爷最爱喝又舍不得喝的“粮食精”。

鲜酒入坛，荷叶罩口，特制泥坯封坛。荷叶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安静地陪伴着深睡的酒液，这种诗意让我神思恍惚。

威尔斯的时光机器，可以把人送达自己希望前往的时代，与故去的亲人重逢。科学家说，这根本就是小说家的痴人说梦。可是，假如时光也可以像老酒这样封存呢？时间的脚步会慢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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