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做个伪君子

赵德发,1955年7月生于山东省莒南县相沟乡宋家沟二村。曾当过教师、机关干部,1988-1990年在山东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习,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日照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赵德发

记得当年“批林批孔”时,有人写文章揭露孔孟的虚伪,便引用了《孟子》中的一段话:“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之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是:又想吃肉,又不忍看见畜牲赴死时的“觳觫”,只坐在离厨房远远的地方流着涎水等待,这不是“伪君子”行为又是什么?

相信被人批判的这种伪君子式的心理经历许多人都曾体验过。史前浑沌着的自然界赋予了人类杂食的习惯,后起的文明又培养了我们对万物的爱心。这让人类陷入了一种实在难以超脱的两难境地。当然,有许多被道德感、宗教信仰以及环保意识支持鼓舞着的人会自觉地戒除部分或全部肉食,但就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肉食的诱惑力还是很难抵御的。面对“美味”,免不了要吃,而许多人的心理上却总有或多或少的不忍之心,尤其是需要亲手杀死动物,或亲眼看见它们“觳觫”也就是因恐惧而颤抖的时候。我姥娘在这方面很有办法,我小的时候去她家,她如果要杀鸡给她心爱的外甥吃,下刀之前都要这样劝导手中正在“觳觫”的将死者:“鸡,鸡,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盘菜。杀了你,早投胎,到大户人家作裙衩。”听她这么一说,我在吃鸡的时候心情很愉快,觉得能让这只鸡有机会去变作大家闺秀,简直是在学雷锋做好事。

现代的人当然不再拿那样的愚昧方法自欺欺鸡,而是相当地聪明了。前几年看电视广告,看到有人采用高科技手段,将动物弄得那么“善解人意”,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一个冰箱广告里,见那些鱼呀,虾呀,兴高采烈地排成一串往冰箱里钻,比那些腐败分子往洗头房里钻还要迫切。还看过一个广告,是宣传什么产品已经记不得了,一只母鸡被做成烧鸡装上了盘子,仰躺在桌面上了,还像一个半老的女舞蹈家一样蹬动着两只肥腿替商家说话。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啤酒广告:一只肥大诱人的蟹子趴在盘子里,许多支筷子正要夹它,它却挥舞着两只大钳将其击退,发话道:“想下手吗?拿××来!”

朋友,看了这些广告,你还用“远庖厨”吗?不用了,不用了,你的心理肯定已经“平衡”。既然动物们是那么心甘情愿自告奋勇地要满足你的口腹之欲,你就尽管心安理得地杀死它们进而饕餮大吃,再不用惴惴于你这君子真不真、伪不伪了。

这种广告是想软化并消蚀人们的不忍之心,我们的国粹“食文化”却更有一种鄙视、排斥这种不忍之心的传统。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吃的?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你软弱怎么样?你生猛又怎么样?老子统统吃你个鸟的!于是,整条蛇上来了,整只猪上来了,还在转眼珠的鱼上来了,直接从活鹿身上抽的血上来了,供你挖脑浆吃的活猴子也上来了……真是“万物皆备于我”,天地间其乐融融。

但是不知怎的,我心中的那团阴影一直消除不了。我承认我是不拒肉食的,并且面对某些好吃的东西也会踊跃举箸,但我还是不主张将人类面对动物时的杀心与吃相暴露无遗。西方人做食品时一般不保留动物原貌的做法,我是十分欣赏的。为什么?因为人类的这份“不忍之心”还是应该保持并发扬为好。这关系到人类的精神品质与走向。这份“不忍之心”和“博爱之心”之间是有桥梁相通的,如果反过来,则与其南辕北辙,甚至会让人类的性情增加一些“残忍”。这种残忍,说不定最终会危及人类自身。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还是做个“伪君子”好。

最后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多年前,我和几位同事去青岛出差,顺便参观了一下海洋生物博物馆。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标本前面,我正惊叹生命样式的丰富多彩,有一位老兄却一件件指着它们向我说:“这个好吃,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到了十几米长的大鲨鱼标本前面,我对那位老兄说:“它如果活着,大概会对咱们说:这个好吃!”老兄将脖子一缩,立刻现出“觳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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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青岛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