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干和他的《欧战华工记》

□刘培国

五年前,我在博山拜访了孙干先生的嫡孙孙光隆先生。孙光隆先生让我看到了订成两册的《欧战华工记》。这部由孙干先生亲撰的欧战见闻录,多少年来一直被孙氏家族奉为瑰宝,精心保管与珍藏,使这部近10万字的稀世之作,得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整整100年后的今天,与世人见面。据悉,迄今还从未发现有哪位一战华工留下的手记、日记,能有洋洋10万言之巨。

一

孙干,字宝桢,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出生于博山“和尚坊”。自幼好学,常以石子为笔,勒石练字,稍长则挑灯夜读经史子集,灯油燃尽时他会点燃束香照明。自学校肄业后在家暂就农业,藉以侍奉高堂。读《西游记》,见“鱼生三日,游遍江湖”句,陡生遍游五洲之心,“自此日久,游历全球之念无时或忘。”清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胞兄孙宝栋在科举制度末年会试为贡生,被清廷公派日本留学,再度触动了孙干的远游之心,“余游欧美之心因之亦坚决矣!”民国以后,博山县政府奉命招考单级养成分所学员,孙干毅然投考并被录取,所学悉数效法西洋,终以第二名的成绩学成毕业。接受新学期间,孙干领悟到,欧美国家之所以强盛,正是有赖科学发达。孙干读世界教育史,立刻想到“尤以非身临英、美、法、德其境,以观察之,不足以明其教育之真谛也。”遂慨然道:“于是,余对游欧美之心已具若醉若狂之状态也。”

二

1917年,一战正酣。由于英、法大批青壮年奔赴战场,造成国内劳力紧缺,法、英两国这才把北洋政府统治的中国拉进协约国阵线。段祺瑞政府既无钞票可使,亦无枪炮可用,只好“以工代兵”,输出劳工。一时英国、法国都在山东设局招工。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六月,北洋政府招工局暨英国“华工招募处”设到了周村。时任博山武庙小学初级主任教员的孙干先生业已36岁,生有两男一女,还有高堂犹待侍奉,仍决然应招。在周村,孙干连续两天排队报名因年龄太大均被淘汰。他不死心,尾随他人进入招工局内部,等到所有应征者签完合同,上前与人央求。对方看到孙干身体孱弱,恐怕吃不消战地劳力之苦,劝他改变主意。孙干不为所动。在他的坚持下草签了做工合同。签约第三天,孙干到青岛沧口体检、编队,成为15万一战华工中的一员——“契约华工第102战场运输工程队63484号”。

三

在沧口训练25天后,连同来自山东半岛的许多热血男儿,孙干乘海轮远行。经日本津清海峡渡太平洋至温哥华,转乘火车横穿加拿大,再由哈利法克斯乘船渡大西洋到利物浦,由利物浦换乘火车经伯明翰、曼彻斯特、伦敦,到多佛尔。再乘船过英吉利海峡,辗转法国的克里抵达阿兹布鲁克战地。孙干所在的战场,共有华工四五百人,大量的工作是挖战壕、跑运输、装卸炮弹、砍伐森林、搭桥修路、疏通水渠等等。一支背井离乡的中国劳工大军,在法兰西民族的危难之际拔刀相助。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在评价一战华工的功绩时说:“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远道而来的、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与法国共命运的勇士,他们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捍卫了法国的领土、理念和自由。”

四

十多万华工大军当中,绝大多数是没有文化但老实本分的农民和工匠,教华工识字、代写家书、收发会计、仗义执言、起草诉状,几乎成为孙干战地生活的全部。他看到华工中有人聚赌之风日盛,甚至有个别工头也借权威骗赌他人钱财,便大力提倡社会教育,同时身体力行,以个人名义起草、誊写“禁赌告白”在华工队伍中广为散发,苦口婆心之至；又将《寄各队翻译及大工头书》分发至各人手中,倡导大家相互劝勉,积极思考祖国正待振兴,我等在外当如何广求振兴国家之学问?如何学得技巧之艺术?如何储蓄赢得金钱?至三年还家以后,以学问与技艺帮助我们国家,以储蓄之金钱捐输我们国家。“若在法同胞,各队都能如此做去,不惟小弟感激无限即对国家之帮助亦非浅显”。拳拳之心溢于字里行间。

他不仅劝勉别人,亦躬身社会教育,在华工中开设识字班、算术班、地理班、注音字母班、英文班,还开设体育课,教习打拳、秋千、爬绳、摔跤等项目。一有机会,孙干先生就四处走动,参观学校、考察教育、搜集民风民俗。他还自作告白敦请华工个个留心学习技术,如仿造西人木器、学会西人铁器构造做法、弄懂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电车制造与使用。

在他的努力和影响下,华工队伍里风气渐正,上下融洽,处处和谐,工作效率大幅提高。孙干曾经专门上书英国方面,呈请战争结束获准进入英国学习师范学校,半工半读,可惜未能如愿。

五

历经无数艰辛磨难,孙干先生和九死一生的华工们,告别近2000多名阵亡华工,终于从法国北部城市黎哈夫,坐上了返回祖国的英国轮船,这一天,是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九月十五日。

直布罗陀、塞得港、苏黎世运河、红海、印度洋、新加坡一一远去,台湾近了,吴淞口近了,青岛近了,历时两年零五个月的华工生涯,孙干回到祖国。码头上,阴历十一月的海边刮着呼啸的冷风,没有迎接的人群,只有荷枪实弹的兵士,如临大敌般逼视着他们。城头变幻大王旗,军阀博弈,已不是段祺瑞的天下。到了张店,不仅到处是冰冷的面孔,连回家的路费也被人克扣,几个人又饿又冷,回家的喜悦早已变成了一肚子凄苦。孙干跟莱芜的几个老乡自费乘火车回到博山。

孙干启程回国之际,巴黎和会在凡尔赛宫落幕。作为战胜国一方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索回战败国德国过去强占的山东半岛主权,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最后竟由英美法三国作主,把德国在山东的各种特权,全部让给日本!中国不仅没能收回山东的权利,反被日本将它在山东侵略的权益用《凡尔赛和约》规定了下来。在西方列强逞凶的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况且如此,更何况一名普通的华工呢?虽说英国人与山东华工签订的是三年的契约,但在善良的中国华工心目中,英国人能用船把自己送回老家,与家人团聚,就已相当幸运。

六

回到“和尚坊”,仿照法国乡村教育模式,孙干自己掏钱,夫妻两个建立了博山第一家乡村女子学校——“和尚坊”女子小学,招到11个孩子入学,开办了三年。突然博山县政府下了禁令,严禁开办女子学校。孙干索性坐在“和尚坊”通往莱芜茶业口的山道上,摆摊教往返赶集的路人识字。

此后二三十年间,孙干始终倾情教育。孙干在税务街小学校长任上,日本鬼子进入博山,因为孙干即教英语,又会日语,日本人欲叫孙干出任博山县维持会长,孙干哪肯接受,索性跟了共产党,奔了沂源解放区,直到解放。同时出走抗日的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孙玉婷、孙文彬。

七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孙干的孙女孙兆凤又要离开颜山中学,参加八路。当时,“八女投江”的消息刚传到博山,已有传言说那就是孙文彬的部队,孙文彬也牺牲在黄河边上。听到这一坏消息,奶奶时常暗自垂泪。孙兆凤又要出走当兵,母亲坚决反对,不想奶奶却说,儿女们翅膀硬了,不要拦着,就让他们去飞吧。受前辈倡导和鼓励,孙干的次子孙象中很早外出求学,毕业后在天津东亚毛呢公司任职,一年后升任工程师；孙玉婷则跟随八路军在博山周边打游击。国共“拉锯”,八路军在博山三进三出,孙干的长子、孙光隆的父亲孙明轩,只好在夹缝里当“匪属”坐镇当家。孙氏大家庭中不乏望族名门、豪商巨贾,但孙明轩不稀罕大字号,更不稀罕当掌柜,最后在新博煤矿当先生养全家人吃饭。

八

退休后孙干未能赋闲,出任淄博市第一、二、三、四届人大常委、市政协第一、二届常委。1952年,七十高龄的孙干壮心不已,坚持在青龙山俄语夜校以三分的成绩学成毕业。小女儿在铁路系统工作,直系亲属可以免票乘车。自解放至整风反右以前的一大段时间,孙干就带着孙光隆经常利用便利到处走走看看,其余精力都放在居民扫盲和文化普及教育上。特别是扫盲运动当中,家家户户都学习,他主动承担着东关村、城东村、县前街、孔家桥好几个村的文化教员。孙干教别人学,自己也学,积累了大量的学习笔记、教学笔记。在他晚年,母语之外,老人能用俄、日、英、法四种语言与人熟练交流。

1955年,孙干从东关村搬迁辘轳把街,典租了赵执信故居的藏书楼两层六间。大炼钢铁开始,老百姓的生活变得严峻。孙干索性把自己和孙子两人的户口转入北岭农业社,自给自足,自食其力。当年,孙明轩也被从新博煤矿下放劳动,回到北岭农业社种地。在淄博一中上初中的孙光隆每逢放学,就陪着爷爷上北岭开荒。

九

大跃进之后,接着是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孙干爷孙俩的山地开荒,得到一些收获,大部分往邻居大院子里一筐一筐地送,末了吃到自家嘴里的不足三分之一,惹得老太太老生抱怨。抱怨的不止老太太,一位多年挚友拦住孙干:“你不是进步吗?也得挨饿?都说共产党好,眼看就人吃人啦!”把孙干憋屈坏了。那时候,市政协就在博山赵家后门,每天好几份报纸杂志一早就能送到政协委员家里。报刊一到,孙干每每必须细细研读,虽然历经土改、解放、“四清”、“三五反”运动,老人全盘接受了人类大同思想,但面对严重浮夸带来的恶劣影响,令孙干为社会主义前景捏着一把汗。

一天,市里来人了:“孙老,省公安厅来人调查,你给中央写信告状?”孙干说有。“彭德怀打倒了,你想跟上?”孙干无言以对。巨大信赖与极度失望的冲突足以摧毁生命的意志。从来雍容大度的孙干,没熬过1962年。孙干去世时,年81岁。

十

孙干病故后,《欧战华工记》与孙家世代收藏的古籍一起,码在赵执信故居那座著名的藏书楼上。1967年开始翻四旧,全城深陷在被抄家、被揪斗的恐惧之中。某日深夜,犹豫再三,孙明轩点起一把火,那些四书五经之属烧了整整一宿。那部《欧战华工记》在手里掂来掂去,终于没烧,藏在一种叫“憋煞猫”的桌子里层,躲过了劫难。

打开这本沉寂百年的书稿,撰写者当年亲历的华工历险过程,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作者事无巨细,均以一事一题的形式做了不厌其详的记录,从一名参战契约华工的独特视角,勾勒了战争的面貌,佐证了一战华工对欧战胜利和人类文明进程所作的重大贡献。孙干先生的叙述语言半文半白,状物抒情自然生动,说到尽兴处不时穿插口占的诗歌俚语,读来饶有情趣。随着时间推移,《欧战华工记》将越来越凸显出它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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