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历史人物二题

韩青

蔡元培

上中学高二时,给我们班上语文课的马老师,系北大毕业生。他在课堂上或课下,会情不自禁地透露出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先生的一些人生轨迹,对这位国人治学精神钦佩有加。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忘。

蔡元培留学法国,归国后被聘任民国时期的教育总长。他胸怀治学大略,惜才如命。譬如鲁迅,其时从东瀛归国数年,先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和绍兴府中学堂担任教员,薪水了了,“不足自养”,职场的不顺,使他情绪沉落,在彷徨不决之际,接到蔡元培的聘书,请他出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鲁迅愉快地赴职,一呆就是14年。后来,鲁迅去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其间因与顾颉刚产生矛盾,遂辞职赋闲于广州。在他人生十字路口犹豫不决时,又是时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长蔡元培的邀请,聘鲁迅为“特约撰述员”,月薪300大洋,这一差事,干了4年多。受聘其列的还有当时大名鼎鼎的陈独秀、梁漱溟等。

蔡元培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他襟怀宽广,清除了原先大学近乎官衙的弊端,开门办学,自由民主,尊重教授,他说:“校长是办教育的,而非做官。”他的所作所为,深受社会国民的拥戴,声名鹊起。他自己倒像一名职员,有些跑跑颠颠的琐事,他也要亲自躬行。就说给陈独秀下聘书一事,1916年12月26日早上,陈独秀推门见门外雪地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上前仔细一看,大为惊愕,原来是北大蔡元培校长,他赶早来到陈独秀门下,亲自下聘书来了,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教授。陈独秀诚惶诚恐地说,自己没大学文凭,恐难胜任此职。蔡元培指着手中的《新青年》报刊说,“有你这些思想足可胜任。”陈独秀最终能登上北大讲台,不能不说是蔡元培的慧眼识珠,还原其熠熠生辉的本色。

陈独秀又向蔡元培推荐了远在大洋彼岸留学的胡适,蔡元培从未与胡适谋过面,但对胡适的名声早有耳闻,觉得他才学出众,也很想招致麾下,充实北大的实力,就委托陈独秀代他写一信,说明欢迎胡适来北大任教,“文学教授,哲学教授,可任他挑选。”又如时年24岁,自学成才的梁漱溟,对佛学有独到精深的研究,蔡元培就邀他到北大开讲印度哲学课。当年傲气十足的梁漱溟,在后来他的文章中,也不得不承认:“蔡先生器局大,识见远,为人所不及。”

蔡元培的品高懿行,办学理念新潮,功绩卓著。一大批有识之士汇聚北大,他只管担当一个伯乐角色,提携帮助别人,赓续着百年树人的基业,诚如诗词的赞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对他最贴切的注释和写照。

那时,北大的学术研究风气,也是遐迩闻名的。著书立说,相互砥砺争辩,大有掀起新文化运动的热潮,颇像当年齐国稷下学宫倡导百家争鸣的风尚,能引来无数名家学者来此讲演。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共有189家,出名的几十家,如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都已成气候。在北大,蔡元培的治学纲领,也让具有高水平的学界精英,组成了中国文化方阵,走在时代前列。像章士钊、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马寅初、李四光等人,均执教鞭于北大,使各门学科有了带头人,振作了校风、学风。

即使你不在北大教书,你有才华学识,也会引起蔡元培的关爱。1924年5月,在法国举办的中国美术展上,蔡元培作为主要嘉宾出席,一幅题名《摸索》的巨画,被其深深地打动了。此画作,四五米长,三米多高,画了荷马、但丁、孔子、雨果、托尔斯泰等先哲在灰黑色调的背景下,思索凝神。蔡元培当场点头赞誉,“这画家是一个天才。”他几次与夫人去画家林风眠的住所探望,见画家生活清苦,便慷然拿出三千法郎资助他。再如1918年3月,徐悲鸿经人介绍认识了蔡元培,当得知徐悲鸿对中西画法均有涉猎和建树,蔡元培即刻聘任这位23岁的年轻人,担任画法研究会导师。蔡先生是位仁厚的长者,有一颗赤子之心,他从不论资排辈,特别对那些才华出众,资历尚浅,出身卑微的学界人士,更是爱惜有加。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曾高度评价蔡元培,说:“把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大学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蔡元培的人格魅力,让我们认识到,一个人,精神上的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这也正是人们敬重他的原因所在。他72年的人生历程,最后落脚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墓碑是叶恭卓先生手笔,“蔡孑民先生之墓”,墓表为台静农手迹,碑下方署名为“香港台湾国立北京大学同学会设立”。

每逢节日,总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悼念这位学界泰斗。人民不忘他严于律己,两袖清风的人品(蔡先生生活简朴,晚年仍贷屋居住),与之共事与交往过的人,无不“如坐春风”(柳亚子语),“感同光风霁月”(冯友兰语),“无论遇达官贵人或引车卖浆之流,态度如一”(蒋梦麟语),可以说,没有当年的蔡元培“唯才是举”,就没有北大的星光灿烂。至今,大家还牢记住他的金玉良言:“要有良好的社会,必先有良好的个人,要有良好的个人,就要先有良好的教育。”香港北大人之家,建立在一幢大楼的室内,老校长蔡元培的半身铜像就座落在这里,他慈祥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来探望他的客人,不论是香港的、内地的、台湾的、世界各地的,他们都怀着同样的心情,汇聚在这里畅谈交流、怀旧,总觉得是那般可亲可感,因为这儿已成为“北大人”精神寄托的家园,一方圣地。

郑板桥

一位青岛诗人来淄博探访,送我一幅仿郑板桥字迹“难得糊涂”的工艺制品。我欣赏良久,不是因它制作的精良,令我爱不释手,而是被“难得糊涂”四字所牵引,让我浮想联翩。有人说,郑板桥是一个机灵鬼,装糊涂,其实他心里很会算计,对此,本人还想赘言一句,说他会算计,这不假,但他算计的心源是来自一种正能量。“难得糊涂”,我的理解它是来源于儒家“中庸为主至德”的理论,以仁义为标准,教人多做好事,多做善事,当自家利益与他人发生矛盾时,要换位思考,先利他人,自己利益不要过分计较,要适度,要谦让,即使吃点亏,也无妨,忠厚为本,心平气和,自可安。

61岁那年(1753年)作为在山东潍县知县任职的郑板桥,因为民请命,赈灾救民,得罪了一些大吏,被罢黜,从此他从“官本位”上退下来,回到扬州靠卖书画为生,度过了他人生最后驿站的13年生涯。

最近读郑板桥“与舍弟十六通”家书,颇受感动,这些家书,是亲人之间的对话,是心腹之叙,不拐弯抹角,谈家国之事,谈古说今,谈家长里短,直白朴素,不事雕琢,亲切扑面,令人动容。一封家书说:“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篪,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劵,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我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

郑板桥胸襟之所以如此阔大,与他淡泊的志向息息相关。遇事别太计较个人的名和利,君不见,那些对自己官位升迁,或为人民币多多汇拢,心中过于打小算盘的人,到头来,都是自我背上包袱,“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板桥处世为人则以“仁”为出发点,即怀一颗爱人之心。试想,他能把前代家奴的契劵焚之,但不告诉本人。可看出他的善良、大度,处处替别人打算,也为自家打算,这就是不为子孙后人留下凭据,以便勒索人家。

不可否认,郑板桥的世界观是含有“因果报应”思想因素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仁心积阴德者,总能得到好的结果,恶人作恶多端,总归不得好下场。损人利己者,终以害己而告终。明白此理,能做到“爱人者,人恒爱之”的社会人生真谛,并不容易,郑板桥做到了,他很伟大,这也是世间把“难得糊涂”视为高尚境界的根源。

假如那些只顾为己着想,工于心计的人,处处沾光,损人利已,那些老实巴交的人,真诚干事的人,总是吃亏,那么社会便混乱不堪,君不见,那些所谓“聪明人”,害人也害己,到头来,还不是从云彩上跌落下来,化为乌有,白日梦一场。

郑板桥同情弱势群体,称农夫“为天下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他说,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他虽为官,却站在平民立场上,替民鼓与呼,自己又能以身作则,清正廉洁,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清官,他退官归乡时,骑一头毛驴,驮着筐篓里,一头是铺盖被褥,一头是书籍,道两旁送行的黎民百姓,哭声撼天动地。可见一个能为老百姓着想的清官,他们心中都有杆秤的,一清二楚。板桥的难得糊涂,是一种大智慧,大智若愚,假如你没有此种胸襟,断不会理解他的难得糊涂,甚至以为在做傻事。

郑板桥60岁的自题寿联:“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北宋苏轼诗中有“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句,这与郑板桥这幅楹联下阕最后两句“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其含义是相同的,而他们把“一日当两日”,其先决条件是“静”与“清闲”,不可浮躁,古人常有“习静”的锻炼,但“静”不是一味地孤立自我,不思进取,不闻窗外事,如诸葛亮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只有具有远大胸怀和志向的人,在生活中自会“睡的迟,起得早”,勤于思,乐于动。

郑板桥才学横溢,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画家、书家的他,对官本位看得远不如他“放浪吟哦”看得重,所以他说“五官灵动胜千官”,读他的诗书画,只觉得真实扑面,无法使人不佩服,置身俗世,却能跳出世俗,留下的只能是一份神韵。

他给兄弟郑墨家书中,告诉其弟要“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相赒相恤”,也就是说,为人要厚道,对亲戚乡邻要和睦,不忘过去的交情友善,自己富裕了,要接济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家。他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山东范县做县令时,他弟弟去探望他,他把自己的俸禄让弟弟带回家,分给家境困苦的人家:“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而且,交代的极为详尽,“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皆当有分惠。麒麟小叔祖亦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其余邻里乡党,相赒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在潍县任上,他亦同样把俸禄捎回家,账济穷人。他这种善举和人格魅力,给人世间注入了一种浩然正气,就像他的诗书画三绝一样,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说到板桥的诗,我以为是可以作为座右铭记取的。如吃亏是福；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删繁就简三秋树,立意标新二月花；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两面枝……

江苏兴化是郑板桥的故居,现兴化市一条古建筑商业街,立有一座牌坊,上书“板桥街”,近处即为板桥的旧居,门额为赵朴初手书“郑板桥故居”石刻。故居虽小院小屋,寥落简陋,却有兰竹萧疏,清气宜人,这如他在山东潍县十笏园的居处,极为相似,透出板桥特有的文人气质。

进入中堂,为刘海粟题书“郑板桥故居”木匾一方,朝北下屋三间,为板桥自己居室,门额外嵌有他的自书“聊避风雨”砖刻,正好对应他诗句的渊源:“闭门何处不深山,蜗居无多八九间”,可看出诗人安贫乐道的品格,神游八极的志趣。我们仿佛跳出岁月的缝隙,聆听到苍天阔地的了无涯际的吟唱,于滚滚红尘的喧嚣中,赠我们一份难得的慰藉和静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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