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升
悠悠岁月,韶光流逝,弹指间,离开故乡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如今恍若听到潺潺孝水声,惊醒我的思乡之梦,令我寝不安,情思涌,无限眷恋,乡愁缠绵,春花秋月何时了?
据传,明代陈氏先祖由河北枣强迁来淄川鲁山脚下北岳阴,几经迁徏,安居博山后漆沟。据《鲁山陈氏族谱》载:“北岳阴陈氏到博山城里安家落户生息繁衍长期住在西冶街后沟漆。清代及民国时期族人建芳等主要以从事琉璃料器生意为生。”建芳系我爷爷(祖父)他经营琉璃烟嘴,从炉匠手里收货,按标准,凭眼力,打磨、精选、分类、包装,运往京城等地销售。至今还记得八十年前,我四五岁時,爷爷精选琉璃烟嘴的情景:
他,年近花甲,面容慈祥,目光敏锐,靠在床前,坐着交叉(马扎)一个个地精心挑选琉璃烟嘴,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有水晶、葱绿、深蓝、紫红的,还有带装饰的。造型各异,色相如玉,把验好的货用毛头纸包装好,分类装箱。那時我常依偎在爷爷身旁,伸着两只小手抢货,还玩耍撒娇,往往闹得爷爷验货分神,时而哄我吵吵我,時而拨拉我的手,不让我干扰他验货。孙子绕膝旁,隔代格外亲,那种“天伦之乐”的感觉如今我也体会到了,而我从小就怀有一种特爱琉璃的情愫。
当年博山琉璃料器,远销京津、山西、陕西、河南诸地,后漆沟可谓琉璃生产中心地带。我家周围的西寨村、桑园村、前漆沟、大天井、北坦、新赵庄、球场街等村,著名的大炉有泰成炉、和成炉、福成炉、鸿盛昌炉,刘家大炉、郭家大炉、徐家大炉;小炉则星罗棋布,几乎家家有炉,户户冒烟,能工巧匠在民间,制作烟嘴、花球、珠子、鐲子、帘子,还有屏风、灯罩、花瓶、镇纸、棋子等琉璃器皿及工艺品。我家天井西北角处,盖有一间砖木结构的炉棚,里面盘砌一座直径两米多的圆土炉,炉中间置有出火口,往炉里添炭時,浓烟滚滚,十分呛人;大火旺时,火舌彤红,非常灸热。十来名炉匠对炉而坐,围炉操作,面对火口,每人面前虽然设有遮光屏,保护眼睛。但火旺炽热,仍烤得面脥红润,汗流浃背。特定的生产环境形成了特定的心态,他们用愉快的心情排除身体的疲劳,往往一面操作,一面哼着小曲,唱着京剧,時而还说说笑笑,时而打痒聊嘴,劳累而愉快地工作着。其实,炉匠们的苦累是常人难以理解的。他们长年累月,肩上披着擦汗布,脚上拖着粗布鞋,烤的浑身热,熬红了眼,累尽了心,每一件琉璃料器渗透着炉匠们多少心血啊!冬天前烤后潲,夏天汗似瓢浇,是对炉匠们又苦又累的真实写照。
我的五大爷(伯父)兴津,老实憨厚,不善言谈,瘦瘦的个子,聰慧的眼睛,憨相中潜隐着灵巧,他做的琉璃烟嘴,客户满意,颇为叫好。他年年月月,肩上披着一条粗糙的布巾,从家里到炉旁,从炉旁回到家,一心扑在圆炉旁,把心血洒在了琉璃上,积劳成疾,在他咽气的那一瞬间,我依在他的身旁,看他顽强地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告别了长年相伴的圆炉,长眠于九泉。
住在我家的邻居刘升贵,琉璃世家,祖辈炉匠,炉匠门上的人都有一套好手艺。这位刘大哥心灵手巧,精于艺,也是做烟嘴的高手。从他手里出来的货,精到检验无一次货,好到无可挑剔,被誉为炉行的“京剧名旦”。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琉璃业的技术高手,“文革”中有人诬传他有“政治问题”,居然吓得他自我走上了不归路,多么令人叹息啊!
我的本家堂兄春二哥,是“轮子匠”专为烟嘴修容。冬去春来,成天没白没黑地坐在轮子架旁,脚蹬上下传动的皮带,拉动徐徐运转的轮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烟嘴,一个个地精心打磨,把烟嘴得打磨得晶莹透亮,默默地忍受着苦累,琉璃炉行至今还流传着叫人听了心酸的民谣:“手扒沙,脚蹬空,旁边放着洋油灯,夜半传来磨货声”
想起后漆沟我的老家,我就更想起了与俺娘住房两窗之隔的刘家老邻舍家。这刘家是地地道道地琉璃世家,老族宗从清代就做炉,做的是一种出口海外用于制作艺术品的琉璃挺子,祖传秘业,博山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刘家以国祯、囯和兄弟二人名字起名“祯和堂”,从制作到销售专做出口琉璃挺子生意。这种挺子有圆有方,有厚有薄,有粗有细,色彩绚丽,晶莹美观。做挺子纯粹是技术活,核心技术不外傳。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刘家大院西边盖了一个炉棚,里面砌有一个大土圆炉,火口直径四十厘米,操作者趁着一千多度的强势炉温,一人手持特种工具缠着的火辣辣的琉璃料球,一人手持工具拽着料球的丝条往前走,心中要有数,步要走的准,拽出十几米长的琉璃挺子,然后再剪成短条,放到精美的纸壳盒子里,装箱运往京津、青岛等地出口。提起当年闻名博山的刘家做挺子,年近七十的刘家后人刘连贵说:“做挺子配准料,做合格,是个技术活,俺刘家老一辈子真正为发展博山琉璃业出了大力啦!”
想到这里,博山琉璃行业的那些女匠们似乎又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的邻居刘大嫂为闺女时,才十二岁就靠着炉台做琉璃珠子,出嫁后仍然操守炉业。火光映照着她那红润的脸,娴熟的手艺,灵巧的动作,一粒粒光洁滚圆的琉璃珠子从她的手里脱颖而出。她做的琉璃珠子,粒粒合格,少有次货,客户喜欢?,称她是女中的巧匠,出色的快手。像刘大嫂这样的女炉匠何止一人?邻居于春华大妹从年轻時就做炉,当了一辈子炉匠,如今已是七十多岁银发丝丝的老人了。拙笔至此,多少琉璃女匠的芳影跳出了我的记忆里。而一想起琉璃,就情不自禁地囬到了少年時。
琉璃与我的孩提生活紧紧相联系。当年博山小孩吃水饺喜欢用琉璃叉子。这种叉子在全国恐怕也是独树一帜。做这种琉璃叉子,要借火势,抓火候,全凭心要灵,手要巧,做出各种花样的琉璃叉子,有弯弯曲曲的螺丝形,有条条缕缕的艺术形,还有花花草草的植物形,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的,有的顶端还点缀个小环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每年一进腊月,小孩们就想法讨换琉璃叉子,等着过年用来叉水饺吃。那時每年过年我都讨换三四把,替换着用来叉水饺;相当年,除夕夜,用晶莹的琉璃叉子插着热腾腾的水饺,吃在嘴里,香在心里,恣极了。而每到临过年時,青年和孩子们还要讨换琉璃鼓噹和琉璃喇叭。这鼓噹形如圆形扁鼓,底片薄似蝉翼,与细管相连,吹起來底片一鼓一缩,声脆如琴。而这琉璃喇叭,则是一根琉璃细管,短者半米,长者两米,吹起来声徹云天,音韵动听,为过年增添喜庆气氛,谁不喜欢?如今想起这琉璃叉子、琉璃鼓噹和琉璃喇叭,又怎能不生发思乡之情呢?
故乡,琉璃世界的美丽;?故乡,琉璃艺术的神韵,琉璃内涵的丰富,无時不在牵动着游子的心。想起那绚丽多姿的琉璃套料器皿,王德行、张唯用、于春林等雕刻的花瓶呀,圆盘呀,彩杯呀,等等作品,美妙喜人;有山水,有人物,有花鸟,有动物,有静物,等等。每件都是以雕刻之术,凸起形神之美,令人赞赏不已。那雍华富贵的牡丹,那独傲冰雪的寒梅,那清香幽韵的兰草,那艳若美人的桃花;还有那悬崖啸天的猛虎,飞奔如风的骏马,无一不竞相生辉,争奇斗艳。念物动情,思乡心切,琉璃艺术的无穷魅力,令我眷恋家乡的游子之心又在激动着,似是又囬到了山城的怀抱。
思乡情浓,眷恋绵绵。此時此刻,四十年前的一帮内画学子,似又在与我梦中对话。内画鼻烟壶是琉璃业技术含量高的品种,清代盛行,当代蜚声中外。当年博山美术琉璃厂有个内画组,老画家张文堂、薛景万先生领着一帮二十岁左右的男女青年学内画。他们虽然都没有学历,但有天赋和勤奋,一个个把全部精力用在小小的鼻烟壶上。鼻烟壶早年用来吸鼻烟,后来当作艺术品,其形小如核桃,大似鸡蛋,瓶口如豆,把画笔伸进小壶里,反手作画,巧于设色,画面有山水、花鸟、人物,还有静物、动物等形象。这种内画具有独特的神韵,不似纸画染韵,而胜纸画效果。当年这些内画学子都是街坊邻舎的孩子,作为当记者的我,常到“美琉”采访,与他们混得很熟,再说我还与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有亲友关系,他们经常星期天到我家堂弟东舜屋里,谈画论道,交流技艺,并都喊我和妻子“二哥”、“二嫂”,亲如家人。我也常听到他们展示才华的喜讯,也多次看到他们创作的佳作。?至今我还记得王孝诚绘制的“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文向君绘制的“八十七神仙图卷”孙即杰绘制的“百子图”一个个人物形象英姿勃勃、活灵活现,;还有张广庆创作的“百虎图”形象生动,如闻啸声,艺术地聚集于小小的内画鼻烟鼻中。尤其是叹为观止的李克昌创作的“洛阳兴殿图”布局恢宏,用笔精细,画的三百多个人物,栩栩如生,可谓空前之作。至今我还记得在“美琉”展室中,那一个个造型各异的鼻烟壶,陈列在晶亮的窗橱中。那人物的生动,那花草的芬芳,那山水的壮丽,那动物的神态,那静物的逼真,形肖神似,色彩鲜明,不似国画之韵,又别具艺术之美,不愧为美术琉璃的骄子。
当年的内画学子中,有些高手技术冒尖,像李克昌、张广庆、王孝诚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吴建柱、陈东舜、张广忠、王纪泉、孙即杰、苏其东等,分别被评为中国内画艺术大师、中国琉璃艺术大师,成了鲁派内画艺术的一群杰出人才,被誉为中国琉璃内画的佼佼者。我曾受邀参观过张广庆在淄川创办的般阳内画艺术学院,一件件内画精品,一位位内画高手,作品精湛,人才出众,令人震撼。我还被邀参观过王孝诚在博山创办的王孝诚艺术舘,一件件琉璃艺术作品爭娇斗艳,巧夺天工,使人眷恋忘归。前年夏天,我在与旅居澳大利亚、回国举办内画艺术展览的李克昌畅谈中,谈到了“美琉”当年的鼎盛,叙说了人才的重要,展望未来的博山琉璃业更是前程似锦。
煤炭、陶瓷、琉璃,系昔日博山的三大支柱产业,对博山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起了重大作用。在清代,帝王之师孙廷铨在他撰著的《颜山杂记》中还专门写了《琉璃》篇,记述了琉璃生产的渊源和特色,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篇琉璃专著,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深刻的文化价值。博山琉璃业的发展,昔日“美琉”的贡献,充分体现了孙廷铨的琉璃观。为展示博山琉璃业的发展、繁荣和贡献,1982年7月博山美术琉璃厂厂长孙即廷率领展团进京汇报,在北海公园团城举办了为时一月的大型琉璃产品展览会,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造型奇美的琉璃花球、绚丽多彩的琉璃帘子,形神兼备的琉璃器皿,还有琉璃医疗器械,等等琉璃产品丰富多彩,美不胜收。博山给首都人民送去了美的享受。首都政界要人和张汀、厐勲琴、雷圭元、华君武、白雪石等美术界、艺术界的名人都光临指导,观众如云,好评似潮,高度评价博山美术琉璃业对发展祖国优秀艺术做出的重大贡献。作为《淄博日报》随团记者,我满怀激情写了新闻报道,写了《为首都人民送去美的享受》的长篇通讯,记载了博山琉璃业光辉璀璨、流芳千秋的一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美琉”发展的鼎盛時期,在淄博工业系统中遥遥领先,我曾受命写了题为《凤凰山下金凤凰》的报告文学,发表于1988年10月的《淄博日报》,歌颂了“美琉”人为发展我国美术琉璃业做出的出色贡献。
当年“美琉”产品畅销国内,并出口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琉璃业的繁荣、尤其是成功地进京进行了汇报展览,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华国锋、胡乔木、谷牧、廖承志、雷洁琼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前去指导;范曽、于希宁等艺术界的人士也蒞临参观。就在这年秋天,著名工艺美术家韩美林来到了“美琉”他被“美琉”人的勤奋、艰苦和创新所感动,在工厂住的是办公室,吃的是普通饭,晚上搞设计,白天下车间。亲临烈火映面的生产现场,观察生产过程,体验炉匠生活,创作了一些具有独特风格的产品设计,丰富了美术琉璃工艺品的花色品种。作为记者,我专访了这位巧于艺术构思,独具艺术风格的著名工艺美术家,在《淄博日报》以通讯的体裁,报道了他与炉匠们共同打造美术琉璃新产品的事迹,一時被传为淄博佳话。真得是,美林先生与博山琉璃业人有缘,去年冬天,这位八十高龄的著名艺术家,不顾严寒袭人,又来到了博山,考察琉璃业的新发展,为美术琉璃创新而点赞。他特地邀请年逾七十的原“美琉”厂长孙即廷,谈“美琉”,忆过去,看发展,激动不已;即廷先生也想当年,齐奋进,感慨万千。一幕幕昔日图景,一次次美好记忆,常在我头脑中盘旋,每激起这难以忘怀的琉璃情,想山城,恋故里,绵绵思绪又油然而生。
博山琉璃业始于元代,风雨沧桑,历经数代,源于琉璃业人的艰苦努力,亦兴亦衰,特别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创新发展,如今沐浴春风得意,健步长足奋进。巍巍凤凰山,滔滔孝妇河,博山,我的亲爱的故乡啊!是妳赋予了山城人民的凌云壮志,是妳培育了琉璃业人的聰明才智,把山城琉璃之花催放得如此灿烂媚人。喜看今日山城琉璃之花,开放的更加夺目动人,结出的硕硕果实更加丰盈。
历史在前进,技术在进步,经济在发展,喜看今日故乡琉璃行业又展现一派“繁花似锦春满园”的瑰丽景象。我曾应邀参观过永济桥畔、原山脚下的博山陶瓷琉璃艺术发展中心。继承、发展、创新,那雄伟壮观的展厅里,展览着琉璃创新的累累硕果。其品种之多,工艺之精,产品之美,特色之新,让人不得不击掌叫好,实在是“士别三日,得以刮目相看”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博山琉璃业人的自豪和骄傲。昔日博山琉璃业花团锦簇,而今锦上添花,前程似锦。孝水为故乡歌唱,原山为故乡起舞,我为故乡琉璃业的飞跃发展而兴奋不已。八旬游子常相忆,难忘故乡琉璃情。
新闻推荐
...
青岛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青岛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