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距离我们到底有多近？校园暴力，对人的伤害有多大？一条朋友圈“炸”出好几位抑郁者他们被霸凌的经历值得我们思考我们与恶的距离

图中是韩川一个月的药量 受访者供图

14日，韩国女星雪莉因抑郁症自杀而亡，她的经纪公司表示，雪莉的抑郁症是因长期遭网络暴民的恶语中伤和骚扰导致。丘吉尔曾形容，心中的抑郁就像条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对于抑郁症我们已不再陌生，但这条黑狗离我们到底有多近，还是超乎我们的认知。

16日，记者写了一篇有关抑郁症的文章发至朋友圈。当天，便收到了两位朋友私信，主动聊起自己曾因遭受校园暴力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记录下了他们的故事。

1“你居然得过抑郁症？！”

如果不是晓阳主动给我发消息，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我们有近十年没联系过了，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学时那个成绩优异、长相姣好，爱笑，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姑娘。现今27岁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晓阳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我也曾是抑郁症患者。”晓阳说，她从初中就开始有了自杀倾向，“那时候常年在口袋里放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只要觉得不锋利了，就立马换新的。”

时间太过久远了，我只记得高二时隐隐听说，她生病休学了。晓阳说，她当年休学的真正原因，没几个人知道。“就像所有人都会认为的，抑郁症是什么啊，就是矫情。”

同样是因为看到朋友圈的那篇文章，韩川一大早就给我发了微信，就说了一句“既熟悉，又陌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不容易。”晚上，韩川再次发来消息，他说，他忍不住。“有一年的时间，我每天的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万一欺负我的那些人给我落下残疾了，我怎么能用最锋利的美工刀，最迅速的割开对方的喉咙。”

从添加微信好友后，这是韩川第二次跟我聊天。他跟我是同行，我们相识在一次活动上。单从外貌来说，他很像某个当红流量小生，个子虽不高挑但也挺拔、五官俊朗，专业能力很强，处事也很周到绅士，尤其特别爱笑，还有些许的话痨。所以我的内心深处，是没办法把他跟“抑郁症”三个字联系到一起的。

聊起我们初识的场景，韩川说那时他停药还不到半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真正放下，“但我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晓阳也说，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彻底走出来了，但是至少敢面对了。她希望更多人能知道抑郁症，并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也是她主动找我聊起这段过往的原因。

2被抑郁改变的人生

现在的晓阳，跟丈夫在老家经营着一家店面，会经常碰到学生时代的老师，每个老师都替她感到惋惜。“说我如果好好高考，肯定能上个好大学，可惜了。”这么多年，晓阳什么话都听过，她说自己听的最多的，就是不上学之后，别人明里暗里的耻笑，笑话她不好好学习，笑话她没出息。

除了看店，每天就养养花、看看书、写写字、做做手工，她说她很享受这种波澜不惊又平平淡淡的日子。

如果不是高二那年的彻底崩溃，晓阳现在说不定还在上学。以前，她的理想是当老师或者营养学家。但她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12年3月底，感情和家庭都发生了一些变故，彻底击垮了韩川，他第一次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两盒消炎药，一盒忘记名字的安眠药，家里所有的抗生素、中成药，总之能找到的药，整整一大把喝了两杯水，对了，在吃之前还喝了一大杯白酒。”

“或许命不该绝，到底沉睡了两天一夜还是一天一夜，韩川已经记不起来了。醒来后，韩川又网购了木炭，在点燃之前，他上网查了如果不能死去，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他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所以也放弃了。韩川试图跳河，“想了很久，刚好早上四点半出了太阳，第一缕曙光就照在水面上，我就想，要不再坚持试试？”

虽然没死成，但身边的人都说韩川那段时间像失了魂，“行尸走肉一样，工作生活都很麻木，也不吃饭，在办公室也不敢跟人讲话。”

韩川还跟我玩笑，“我给你发微信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当时稍微有一点点没坚持住，可能你就要写一篇我躺在某某楼下的稿子了。”

而抑郁症带给晓阳的，除了精神上的伤害，身体上伤害也是不可逆的。因为整天郁郁寡欢不愿吃饭，晓阳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长期郁结于心，晓阳乳房上，还长了肿块。

3“为什么被校园暴力的是我？”

晓阳的故事，还要从2006年，我们的初二讲起。因为晓阳面容姣好，跟谁都是笑呵呵的，学校里不乏追求她的男生，即使晓阳刻意躲着他们，还是没有躲过闲话。“有男生有女生，说我勾引男同学，一见到我就骂我贱*。我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他们这么诋毁我。”晓阳说，她到现在都想不通。

最让晓阳忘不了的，是当时班里有一位男同学，不仅拉拢其他同学孤立谩骂她，还逼着她的一位远房表哥一起骂她。她至今记得，自己被关在教室门外，在大雨中挨淋的场景。“那些人在教室里透过玻璃看我挨淋时候的笑，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她说，最绝望的时候，每天晚上在宿舍等别人睡着后，她会跪在床上祈祷，祈祷这些日子快点过去。

升入高中，晓阳以为黑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她全心投入学习，稳居班级前三名。让她没想到的是，因为学习好，她再次被孤立。她还记得曾经有一道特别难的数学题，老师让她到黑板上解答，她用画图的方法很快算出，但全班人包括数学老师都没看懂，便取笑她“装*”，后来，晓阳再也不愿意上数学课。

跟晓阳的不反抗对比，韩川是另外一个极端。从校园暴力中脱身，是因为他被20多个人围在学校操场上殴打，后来他和对方都受了不轻的伤，惊动了学校，这才被父亲知晓，将他转学。

回忆遭遇校园暴力的原因，韩川说他是转校生，到新环境不是很合群，但自己写得一手好文章，长得还说得过去，经常有女生给他塞情书。大家觉得韩川很拽又有钱，就想占他便宜。但他并不是包子性格，不仅态度强硬，还会反抗。正好又刚拒绝了一个女生的追求，同学中便开始传言他勾搭别人女朋友。情况愈演愈烈，到后来就算是去打水，也有人跟在他后面骂。“我越不解释，他们越变本加厉。”

直到后来，有一伙十几个人组成的校园混混，每天都会到他的班级找他麻烦，“每天放学，都会来两三个人叫我出去，有时谩骂，有时动手，我就还手。”这段日子，也让韩川越来越能打架。他说每天不管自己吃没吃亏，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想着怎么应付他们，万一被他们打到落下残疾，以后该怎么办……

4“有些人杯子浅，很容易就满了”

韩川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有问题，是2012年6月，他鼓起勇气来到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当时医生都吓到了，问我怎么才来，谈话到一半就问我要父母的联系方式，还告诉我当天不能走了。”但是这次他却逃了，因为那位医生在跟韩川谈话期间，试图跟医院保卫科通话。

几天后，韩川又去到了省立医院心理科，这次，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中度强迫。

同一时间，韩川家里联系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医生，他被诊断为前期是双相情感障碍，后期就是重度抑郁。但韩川觉得自己的抑郁症，校园暴力只是诱因之一。“有些人杯子深，有些人杯子浅，杯子浅的，很容易就满了，甚至溢出来。”

晓阳觉得，自己生病，校园暴力是很大一部分因素，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家庭。晓阳之前家庭条件宽裕，后来因为一些变故而衰败，“最穷的时候家里连两块钱都拿不出来。”巨大的变故也让她的心理上形成了落差。晓阳说，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怨恨，好像在2010年的时候全部爆发了。她开始觉得所有人都对她有敌意，无心再学习，整日哭泣。

迫不得已，晓阳的父亲带她来到济南看病，她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她开始每天吃药。

晓阳回忆，那时候根本没人知道什么是抑郁症，“我妈不让我跟别人说，怕别人觉得我是神经病。她也根本不懂什么抑郁症，她到现在都觉得我是在逃学，我休学之后天天在家哭，就是被她骂的。”2010年年底，晓阳休学回家，再从此再没返回过学校。

休学之后，晓阳在校外碰到过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她询问晓阳为什么不上学了，当晓阳告诉她自己患上抑郁症后，“她哈哈大笑，说我就是闲的。”从那以后，晓阳再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病情。

5放下的和放不下的

晓阳说，自己能摆脱抑郁，不全是靠药物，因为每次吃过药后就会神经迟钝，从很多年前，她就开始念佛了，“我到现在神经一紧张就读心经之类的。”现在，两个孩子是她最好的良药，虽然生二胎时抑郁症复发，让她多次产生带孩子自尽的念头，好在她挺了过来。

但是，很多年后，当年欺负过晓阳的那位男同学跟她解释，当年的做法是因为喜欢她，还跟她道了歉，晓阳依然无法原谅。“宁愿这辈子都没认识过他。”

直到现在，韩川也没有收到任何道歉。韩川说，当年欺负过他的同学，有没有后悔过我不知道，可能在一些人的认知里，他们都不觉得自己犯了错。他说已经谈不上原不原谅了，因为自从转学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联系，“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到当时认识的人了。”

生病期间，韩川说也曾有过带给他光的人出现过，“很少，并不够，就像是沙漠里给你水了，但只有一口。”

值得庆幸的是，韩川在经历了漫长且痛苦的治疗后，已经挺过来了。但刚停药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些不认识同龄人接触，“就像是瘫痪很久的人突然下地，不知道怎么走路一样”。他的微信签名也从《白夜行》里的语句“我从未见过太阳，所以我不惧怕黑暗”改成了“日行白夜，心向阳光”。

韩川跟我解释主动聊起这些过往的原因：我们这些人的心里话，总是需要有心人愿意听，并且告诉更多的人。聊天结束，韩川说，希望更多人能看到你这篇稿子，能对身边的人满怀善意，而不是推开。“我感恩每一个给过我温暖和光的人，我希望也能成为他们的阳光。”（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新时报记者梅寒）

●记者手记

希望这世上每个人都能被温柔以待

采访结束，韩川和晓阳都跟我道了谢，他们说感谢我能倾听和记录，他们希望自己的这些经历，能让更多人正视抑郁症，重视校园暴力。但同时，他们也希望相识的人，看到这篇文章，不要去探听亦或询问，他们都已迈入了新的生活。“对你们来说是篇文章，对我来说，却是人生。”韩川如此解释。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只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带给我的震惊，而是无法想象，校园暴力可以带给人如此极端的绝望。

就在发稿这天（17日），“王源呼吁不要网络暴力”的话题冲上了热搜。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微博发布的视频中，王源表示：“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想到，在发出这句话或者打出这行字后，会对屏幕那头的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副教授但未丽2017年发表于《人民检察》的一篇学术论文称，其对互联网报道的185起校园暴力案件的统计分析显示，当前校园暴力涉案主体以中学生为主，女生参与率高于男生，暴力发生起因以言语不合与小过节小纠纷为多。但是，只有不到一半的暴力事件当事人选择报警，而报警后，也都以学校主导处理居多。

韩川后来看过很多有关校园暴力的影视作品和资料，他说自己是受害者，但是当他强大了的时候，也做过施暴者的角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经历过这些的人，根本没能好好治愈自己。我们没有听过一声道歉，我们没有得到学校的保护和师长的安慰，也没有家庭的理解，甚至多年后，都没办法好好把这个事情拿出来聊一聊。”

韩川说，他希望这世上，每个人都能被温柔以待。 （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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