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家国记忆

纸上博客

□ 董新胜

人们的前瞻和回顾，就如同正向和反向使用望远镜的视觉效果，正向往前看，能看出很远；如果把望远镜颠倒过来，反向看，所有景物都近在眼前。

六十年前，“洋布”“洋油”“洋火”“洋钉子”“洋柿子”——儿时的“洋”货真不少，遍布了吃穿用度。我曾懵懂地问母亲：“为啥这么多东西都带‘洋’字？”母亲回答：“这些‘洋货’啊，从前都是洋人造的。”即便我们已经造出了“洋火”“洋钉子”，但是人们还是习惯“洋”什么、“洋”什么地叫着。记得一位邻居爷爷指着一筐西红柿对小贩说：“称一斤‘西红洋柿子’。”惹得大家一片哄笑。还有一次，在村里的门市部里一个奶奶对着售货员说买“洋油”，年轻的售货员微笑着纠正：“以后要说买‘煤油’，再说‘洋油’不卖给你。”张开嘴巴三个牙的奶奶“赌气”说：“臭小子，来半斤‘煤油’。”

“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煤票”——那时的票证也真不少，柴米油盐酱醋茶几乎都要用票、用证。忘不掉，母亲一边递上肉票，一边一脸尊重地看着卖肉的阿姨：“他姨，要点肥的！”阿姨面无表情地回敬：“都要肥的，瘦的卖给谁？”大家为了买点肥肉炼油，早已把卖肉的阿姨宠惯得不成样子。永远忘不掉，有一天半夜，婶子突然觉着肚子不舒服，匆忙如厕，月黑星稀，情急之间误用了藏在身上的面值四两的油票。日上三竿，猛然醒过神来的婶子，硬逼着生产队里的挖粪工——也就是她的老父亲，把生产队里小山一样的粪堆翻了个底朝天。我捂着鼻子跑回家说：“婶子都急哭了。”母亲恨恨地说：“哭！一指宽的纸片怎么找？去喊她回来，就说这个月咱家的油两家吃。”

时间倏忽，来到了20世纪末。这时候，人们的生活已经经历了70年代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80年代的“三大件”：冰箱、彩电、洗衣机。90年代的“三大件”，空调、音响、录像机在城市也已经比较普及。一天，好像是从《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发达国家平均每个家庭拥有两辆小轿车。啊！一家有两辆小轿车？！我从小就有个开汽车的小愿望，我什么时候才能开上属于自己的小轿车呢？再过二十年还行，若等三十年，可就有点“年龄不饶人”了！

我总觉得，“人心不足”和“知足常乐”是相对的，若面对“不足”还“常乐”，或许就有点傻乐的嫌疑。

20世纪8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留校在教务处工作，那时候的山东农学院只有农学、植物保护、土壤农化、园艺、林学、畜牧兽医、农业机械和农业经济管理八个系，区区两千多学生。学校的家属宿舍除了两栋年代久远的小楼，其他全是平房。平房的居住单位，分为单间的、一间半的、两间相通的。特别奇葩的是，竟然还有“一又四分之三”的户型，所以“一又四分之一”的户型也就不可避免了。刚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一般是二至三人一间平房，按照约定成俗的民间规则，谁先结婚谁用房。同宿舍的兄弟姐妹或友好或无奈地自找出路。出路一般是两个去向，一是到其他宿舍挤，二是到实验室蹭。据传，有一位老兄，按照当时统一的婚庆模式，晚饭后在单位的实验室举行完了简短的婚礼，兴冲冲带着新娘回洞房。人到门前，疑惑着推开没上锁的房门，赫然发现本已勉强做通工作的舍友，仰卧在由两张单人床合并成的“双人”床上。木讷的舍友一脸愁容地说：“我们教研室主任不让在实验室搭铺，咱们就先挤一宿吧。”一时新房里的空气凝固。还好，性格爽朗的新娘子处变不惊，捅了捅呆若木鸡的新郎，“阿庆嫂”般冲着憨态可掬的舍友说：“兄弟啊，嫂子倒是不怕挤，可你哥他不干啊！拿上这十块钱，先到招待所对付两晚上，咱们友情后补，您看怎么样？”

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与生俱来的，“得陇望蜀”的愿望是呈阶梯性的。回想当年，我们这个三口小家从“一又四分之三”的平房搬进四十几平方米的“独生子女楼”时，已经有了一种一步登天的感觉，有了“我能住上楼？”的梦境中的自问。但是，“人心不足”啊，社会的发展又催生了我新的期盼。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如果能再改善一下住房，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就完美了。自己也附庸风雅地给它起上一个什么“斋”、什么“庐”的名字，再在房门上装模作样地贴一副“闲人免进”“请勿打扰”的警示对联。晚饭后躲进去，暂且回避一下夫人那些颇具“烟火味”的交流，隔离一下儿子和“霸天虎”“一休哥”们的激情互动。翻两页闲书，写三行歪字；一杯淡茶，半支香烟，啊！想想就美。

山东农学院1983年改名山东农业大学，2000年后学生破万，现在在校学生35000人，实现了我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我们学校一定会办成万人大学！”十几年前我们家又改善了住房，三室两厅，而且是房改房。从此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卧室兼书房，取了个俗名叫“幸福里”，自娱自乐。因为两个孙女在家里享有完全“豁免”权，所以设计中的那副“闲人免进”“请勿打扰”的对联已经纯属“形式主义”，也就没用上。儿子善解人意，两年前很务实地从他妈妈那里领了专款，给我买了车，并且“高屋建瓴”地帮我做他妈妈的工作：“你们自己开车，可以扩大活动半径，提高退休后生活的质量。”回过头来，对着我又千叮咛万嘱咐：“爸爸，要慢一点开、慢一点开，慢不是毛病。记住，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把油门当刹车！”我心里想：“看来老子从前教育你的那些话，你早晚都得还回来。”现在，我和老伴儿经常出现在“半径”二十公里外的农村集市上，每次返回途中，老伴儿总是不计成本地调侃这一趟又省了几块钱的菜钱。我们相视一笑，醉翁之意，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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