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 侯占良

嗞啦，嗞啦，两只蝉在家属院的柳梢上聒噪抖音，祖奶的哈巴狗顶着六月火辣辣的大太阳箭似的迎出门——父亲回家了。

父亲满头满脸的汗水，像蒸笼里出锅的酱萝卜，祖奶摸着父亲的脸心疼地喃喃：把我娃晒成红脸关公了，真个钱难挣，屎难吃呀！母亲见多不怪的淡定，她递给父亲白凉开，又指拨我去冰箱取西瓜。

去年整个夏天，严格地说整个夏天的公休日，父亲都在乡下忙活。这份加班与钱无关，纯属学雷锋帮他们局长盖房子。

祖奶盯着父亲，发现外星人般的痴看许久，突然指使我去柴房，取拿她的旧包袱。

乡下老家搬迁拆房子时，祖奶带着她唯一的宝贝——一条蓝印花布旧床单包裹着的水桶般粗细的麦秸秆儿。祖奶取出一小把，轻轻地濡湿，轻轻地用湿毛巾裹了，又轻轻地夹在腋下，然后三五根银亮亮的毛线针似的麦秸秆儿便在她老树枝般的手指间舞蹈。

我不明白祖奶要干甚，父亲说活动手指，像许多晨练的人揉捏核桃，也可能是寻找失去的芳华。母亲说编帽辫，盘帽子呗。

我哑然失笑又偷偷捂嘴。

帽子一词是父母私聊时常说不腻的敏感话题。

记的学医出身的母亲升职护理部主任那阵儿，父亲一夜间郁闷起来。也难怪，幼儿园时，母亲当护士，工作辛苦不说，还常常上夜班，奖金更是和在国税局坐办公室的父亲天差地别。那时父亲时运正盛，坊间传闻要升职加薪，临到张榜公示，群选的第三名鸠占鹊巢，夺了父亲的副科帽子。怨不得别人，谁叫父亲本科毕业，人家可是党校研究生学历哪！

父亲没有气馁，很快拿到了党校研究生学历。只是科级职位一时饱和，那就排排坐，慢慢等着有机会吃果果吧。意外的是一向话少声低的母亲，悄儿杳儿地提拔了护士长，一年后又不声不响地升职护理部主任，头上有了顶科级帽子。

我问老爸在组织部当头儿的同桌科级算多大的官？同桌撇撇嘴不屑地说：就是乡长，指头蛋子大的官，他爸手里一抓一大把哪。

我有些泄气。另一个泄气的是父亲。

以前不怎么钻灶房的父亲开始对着电脑上的视频学做蒸鱼、麻辣豆腐、醋熘三丝什么的。父亲一有空儿就夺过母亲的拖把打扫卫生，还特意从洗衣机取出祖奶、母亲和我的内衣，仔仔细细地手工搓洗...父亲忙家务祖奶很不高兴，每每撇着瘪嘴嘟囔：男人耙耙子，婆娘匣匣子，不在外头谋大事，窝在屋里成神呀！母亲摘下父亲腰上围裙，识趣地炒好菜，边检查我的作业，边夸我连任班长。我回母亲，中考第三，考第一名的小子老师没看上他。母亲说班主任的孩子年年在他们医院敷三伏贴，钱都是她悄悄垫付，自然会支持我不断进步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瞅着父亲。

后来，学建筑出身的父亲就自动请缨，兼职局长家筹建私房的质量监理。就晒得黑不溜秋的，让祖奶心疼地重拾旧业，为孙子编帽辫，盘帽子。

父亲的投入有了产出，他们局长微信里表示组织不会亏待勤勉的人，父亲有上进心，理应适时肩挑重一点的担子。父亲对适时二字颇为不满，母亲安慰道，甭说科级帽子，祖奶盘一顶草帽也要选麦秸秆儿，编麦草辫子，然后针针线线的布局吻合，才能最终成形……等着吧。

等着等着，局长突然收受贿赂被双规了。

父亲又一次像泄了气的皮球、霜杀了的茄子——蔫巴了。

蔫巴归蔫巴，朝九晚五的班儿，父亲上的依旧认真，只是不再与同事、朋友们过多联系，公休节假日喜欢宅在家里上网下棋。某天棋下腻了，竟黏着祖奶学习编帽辫儿……祖奶很惬意，惬意的有点受宠若惊。八十多岁的祖奶眼明耳背，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许是父母关于帽子的话题说得多了，祖奶猛可逮住一句半句的，勾起了她梦幻般的回忆，她便想与人倾诉，只不过孙子孙媳上班，重孙们忙着英语奥数，搭理她的只有听不清声音，看不明白干啥子的电视机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难得的祖奶与父亲同掐帽辫儿的画框里，想象祖奶一定会讲许多许多年前，她们那一代人，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们，如何坐在六月天老家南秦河边的大柳树下，边掐帽辫儿，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憧憬未来...

然而父亲说祖奶的话他只记住了两句：都是人，光着头人笑话;戴帽子，风吹帽子气死人云云。

父亲他们局新局长上任了。新局长管祖奶叫姑奶，也就是说新局长乃父亲的表哥，虽然隔着代差，但母亲认为，亲戚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来来往往的是人情本分，没必要打工仔嫉妒千万富翁般的刻意回避。事实上新局长很平易，他率先来我们家探视姑奶。临到走出门了又踅回身，询问父亲，想抽调他去镇安大山局里的扶贫点包村一年，只是姑奶的身骨儿让人担心。母亲说祖奶硬朗着哪，她学医，家里事不用过多考虑。

父亲要出远门。祖奶整晚整晚为孙儿加班盘帽子，一圈圈白银银的帽辫儿，团绕着她老人家剪不断、理还乱的温情暖意。

戴着祖奶的帽子，父亲一晃扶贫半年。其间，有同事透露他升职办公室副主任一事已上了局党委会，又有同事透露看到文件了，地税局国税局月底合并，地税局局长比他们国税局局长小一岁，很可能出任重组后新局的一把手，也就是说办公室副主任的帽子尚存变数。

其时，父亲正带着村干部前往镇安县的塔云山景点，考查如何打造美丽乡村。塔云胜景衔远山，吞禾塬，绵绵延延，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山风徐拂，轻飏父亲的草帽，一会儿风筝似的跃起，一会儿又陀螺般的零落，父亲说那一刻他想起了著名作家芦芙荭的一篇题为《大哥》的小说，大意是一个为当村长与人争的你死我活的人，某天在大上海的某高架桥上，看着眼底下的车水马龙、如蚁众生后便豁然释怀。

父亲戴着祖奶的草帽子依旧英英武武的在乡下扶贫。

他释怀了吗？母亲说释怀不释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按不少单位事前承诺的惯例，扶贫一年的驻乡村官，基本上都可享受科级待遇，一般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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