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殊流俗忘言居

□刘炜评

“倾盖如故，白发如新”是两句老话，虽立论有些夸张，但征诸经验，总有一定概率在焉。世上有些人，无论男与女，你邂逅一面，就不想邂逅第二次。另一些人，无论男与女，初次相逢，便期望此生常能“披草共来往”，如忘言居主人张红春。

最早知道张红春，是因为采南台主人方英文。我写诗到有了点名堂程度，前辈阎琦教授笑道：“如果能把字写得和诗一样好，就厉害了。”同学姚敏杰揶揄：“出了书送读者，能不能别签名，丢人呢。”学兄方英文鼓励：“不相信你写不好字，下功夫练上两年，场面上保准拿得出手。”这几位都是与我个人精神文明建设紧要相关的人物，我也的确知耻“门面”好些年头了，于是听从善诫，兴致勃勃置办起四宝，开始了艰难的后勇。方学兄言语好调侃，做事却一向认真，不仅送赵子昂、董文敏等大家的名帖示我轨辙，还经常手机发来当下书家的作品供我参酌。某册页上有张红春的一幅行草，方兄拍下来发我，作者照片和简介都有。我看了它多遍，满心充盈着喜赏，就回复道：“观其书法，有品位；观其形容，甚娴雅。同时亦不免羡慕嫉妒恨，因为作主还小我两岁呢。”

不久后，大约是2009年秋天，去柞水盘谷山庄参加一个活动。方英文喊我过去，介绍与张红春认识。张红春微笑着听我们调侃，很少插话，但我能直觉到，这是一个志趣甚沉潜、绝无浮躁气的女性。往来就此序幕，于今将近十秋矣。

张红春的书房“忘言居”，和我所住小区毗邻，彼此走动很方便。开始一两年里，我和友人王锋等去她那里闲聊过几次。谈到各自的短板，都有弥补的自期，遂有了个没有硬性约束的“愿景”：她学旧体诗，钝之和我学书法，经常互相激励，争取几年见成效。几年很快就“到期”了，她于其间发来的诗词，可说每半年便攀上一个台阶；我倒是猛练了几个月毛笔字，却长进甚微，便不好意思呈她批改。到了2016年春，忘言居主人出版了第一本诗选。

张红春的诗集《雪漱集》收入作品百余篇，装帧素以为绚，内容“见情怀，见心志，见趣尚”（霍松林教授序）。在陕师大出版社举办的评论会上，书法界和诗词界的友人们都给予了肯定、赞许。我觉得既不能掩藏其已臻之境，也不可回护其某些不足，便言无顾忌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张红春打来电话致谢，说她的先生再三言道，刘老师是真朋友中的真朋友，给你指出的问题，句句都很实在。我说“发了言，还真有几分忐忑”。通完话，我久久感动于他们夫妇的真诚。因为我在一些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确实得罪过作者，以至于近些年极少赶此类场子了。其实，我说张红春的诗词还有一些不足，是立足于她今后可以拓宽和上升的空间，倘若“话又说回来”，无论放到当下书法界以观，还是从她的知行合一来看，都已经很好了。我以为霍先生在序中谓其诗与书俱有“清格”，洵是知言。

在“补课”的数年间以至最近，张红春“己欲立以立人”——张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活动，请各界专家学者为陕西青年书协的同人们举办讲座。我也被邀请去献过丑，主要介绍近体诗的形式要素。她又让我推荐联系大咖，我就拽来了学养深厚的周晓陆教授讲说汉字艺术史，我跟着“陪听”，也受益甚夥。我见到的每次活动，人气都很旺。作家和艺术家，全世界都一样，大多比较懒散甚至吊儿郎当，组织起来委实不太容易，但张红春聚拢大家到一起，似乎并不难。我也算得上“呼朋引类”的热心人，且自以为亲和力、协调力都还不错，比起张红春，可就差池一截子了。

我作歪诗，多在友朋小酌后，所以也给张红春赠过拙句：“女史开琼宴，高秋旧雨来。诗吟秦汉月，心迈柏梁台。刀尺同怜看，天衣漫剪裁。期能常此饮，百岁不悬杯。”（《呈张红春书家并报同席诸君》）“刀尺”者，艺文法式规矩之谓也；“天衣”不是指仙服或云彩，而是指席上诸君的作品。那次旧雨小聚，张红春做东，应邀者皆心灯相近之人，可谓其乐也融融。偶尔有机会单聊，张红春和我都极少对他人说长道短，但心照不宣，欣赏的和不欣赏的人，几乎无异。

不必讳言，人生的友情之获，总是充满着变数。双向或多向取舍之后，互相撵不走的，庶几是真朋友了。我的真朋友，主要有两族，一族“才”又“真”且“二”者，另一组是既“才”又“真”且“正”者。既“才”又“真”，不言自明；“二”与“正”何谓？容我略为释解：“二”者，情性任诞也，“正”者，言行端方也。两族朋友，构成了我在家人、亲戚、师长、同窗、学生、同事等以外最重要的伦理圈。这当然不是“规划”的结果，而是自然形成的格局。学者如周晓陆教授、诗人如王钝之研究员等，属于前一族；书家如赵熊先生、张红春女史等，则属于后一族。

顺便交待一下，我的书法长进，这辈子看来是没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板以至盲区，书法之于我，大概便是盲区之一。既然如此，就索性由它去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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