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嘉木/摄
◎杜爱民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想象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相见的场面,他注意到城市间的许多相像之处,并且描述它们的妙奇,将城市看作是梦,在其中可以想象的东西皆可入梦,但最出乎意料的梦也许也是一个画谜。
在许多非凡的不可思议的城市景象之上,都由一物掩饰着另一物,而“一个梦是对我们还未提出的一个问题的回答”。
我们在城市中漫游的经历,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尽管我们是在醒着的状态下,走过了广场,来到了车站,却似乎是锁闭在梦的境遇里。沿着街道一直朝前走,两边的店铺,陌生的人群,前方不远的转弯之处,连着另一个地方的路口。这些眼前的情景,就像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正在被另一个环节继替。我们也正在成为这一环环相扣的装置的一个部分,包括我们的行走。这一切最终都指朝着一个梦,成为对眼前不远处下一个情景的好奇与期待,让城市这样一座人造的“天堂”,永远都处在被期许、追随和探问的过程中。总是下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城市这本大书的魅力,永远都藏在它尚未说出的部分。
1924年,鲁迅先生有过西安行。在对千年古都进行一番现实省察与文化想象的对比之后,鲁迅放弃了计划中历史小说《杨贵妃》的写作想法。对于“长安的事”,他有过这样的附带记述:
“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一个多月之后,糊里糊涂地回来了。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起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自愧无以对‘不耻下问\’的朋友们。
“我一面剪,一面却忽而记起长安,记起我的青年时代,发出连绵不断的感慨来。长安的事,已经不很记得清楚了,大约确乎是游历孔庙的时候,其中有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有李二曲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穿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
显然,对于其时的西安,鲁迅先生没有清楚的观感。实际的西安与“凭书本来摹想的”西安,毕竟完全不同。书本和现实的长安已经模糊不清,长安已非长安,甚至连天空都不一样了。两个长安都像是梦游中的情况,尽管记忆荒凉,却潜在地激发出了“长安何处”的探问。
有一点是确切的:当鲁迅面对现实中的西安的时候,无论观感如何,西安对他而言,已成了复数。不止一个西安,也不仅仅是现实与历史的巨大反差。关于西安的文化想象与集体记忆呈现出多样性,在其中谁都可以见仁见智。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不只是鲁迅先生对于长安的失落有着心理上的反映,在唐末,繁盛埋没,举目凄凉,故物皆无的景象,就早已映入了敏感的文人眼中。鲁迅先生在其中或许看见了更为深重的文化危机,而当时随行的孙伏园先生,情绪就稍显舒缓一些,与鲁迅的趣味不尽相同。孙伏园先生在随后所写的《长安道上》这样说:
“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他的重修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样重修,原不要紧,但看建筑时大抵加入新鲜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远。”
孙伏园对西安的记述,信息量要大得多。在他看来,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多少都有一点收获。残破倒不要紧,一代一代地去真,会打破他对西安原有的那一点印象。故都的“去真”化,让孙伏园也像鲁迅一样,有了对西安类似的感受,只是两人的侧重与立足点不同。
长安在文人的想象中类似一个梦,当这个梦回到现实中,总会变化并呈现出异样来。途中行记或游历观感之类的文字,虽然多为片段、零碎的东西,显得不够完整系统,但它们对我们了解时空中的对象还是有帮助的。尽管像长安这样的地方在中国文人心中多少都有着不解的情结,体现在文字里会不同程度地形成长安的象征或暗喻效果,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他们的文字了解到西安当时情况的点滴痕迹。
对于西安的印象与记忆,外国人因为文化情感方面的因素使然,与中国人会有不同。曾于1906年至1910年在陕西高等学堂教书的足立喜六,对西安及周围的历史遗迹进行过系统的实地考察和研究,留下了《长安史迹考》等大量的文字和珍贵的实拍图片,为西安保全了20世纪初期城市真实样貌的许多图像。足立喜六1906年对西安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由灞桥行十里许至浐桥。是即圆仁所谓之浐水桥,惟桥已非唐代所建。桥系石造,两端建立牌坊,与四面风景甚相调和。过桥复行峻陡坡道,抵十里铺。此坡在唐朝时名长乐坡,为东郊名胜之一,由此约行十里,即为长安街市,在坡道上已可望见省垣之东门与城壁。在东门前,换乘绮丽马车,振作威仪而入城。城壁之伟大,城门之宏壮与门内之杂沓,均可令人惊异。
足立喜六对浐水桥、牌坊、地名、城壁和沿途的一切都颇感兴趣,并且尽量与历史进行比对。尽管其时西安城内的“杂沓”同样令他惊异。但是,足立喜六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在了故迹与遗址的本身之上,实地踏查、测定,少有好恶之判断。
自从西安这座城市自唐末衰落之后,它的荒废本身,也会成为它多样性的一个方面。足立喜六留下的关于20世纪初期西安的文字和171幅珍贵的照片,真实地反映了历经千年衰败的城市景象的不同侧面,同样也会将人引入西安的旧梦。
其实,在明清时期对于西安的文学叙事中,就早已经将西安历史化了,寻古探幽,踏访诸陵,抒发思古之叹,已经成为这一方面惯常的方法。但西安并不是作为一个实体被描写的,它是作为一个空洞的背景,不见生活的细节情景,也缺乏实体感,更谈不上对城市性格的塑造。
林语堂的《朱门》与贾平凹的《废都》都是以西安作为实体空间对象的文化叙事。《朱门》里透射的西安现代经验、场景、细节和风气,以及主人翁李飞的犹疑、无奈,提供了西安城市向现代转型时期极为丰富的文化想象与记忆。《朱门》内外和《废都》之中,都有着意味深长的人间烟火。
从汉唐到今天,由长安到西安,涉及这一片地域空间的叙事、记忆和想象,充满了变化与不同。唯一不变的是长安的明月。这明月一直在西安的夜空中映射着光轮,带着声音,带着温暖,也带着日常生活的冷淡,成为西安城市的一个隐喻和象征。
唐诗中有许多时候描写到这轮月亮。李白在长安看见它时,是这样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望月驰想,不仅是在夜里听到的城中妇人的捣衣之声,长安的月,以及对月亮的痴爱,在更深的夜里,引发了他的思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已经把长安月视为知己朋友。
西安的终南月光,同样富含意味,那种奇异独特的山间月光,会使人想到冬日的残雪,即使在城里明城墙的雪地里看见那轮月光,也都使人自然地想到终南山。月亮在两个地方之间建立起联系,在唐代,诗人祖咏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切:“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长安的月,即便在霓虹激光四射的今天,对于那些与自己相伴许久的建筑来讲,都是最美的。灯影光束,闪耀辉煌的大雁塔,怎么变换花样,终不及它在月光里的样子迷人美妙。
许多关于西安的记忆和文化想象,都是经由月亮生发、转化,最终在我们面前展现开来的。月亮是自然之物,也是一种文化想象,甚至还与我们自身合而为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来看待这样一种关系。我们的文化和观念,是如何发明和建构了这样一种关系。尤其是在西安,对于我们所看见的“长安月”,以及它的声音,我们又该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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