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一个瘦弱的女人,牵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在一个贫穷的小镇上走着走着突然弯下腰,从泥泞的土路里抠出半粒水果糖,急急地剥了糖纸,又急急地塞进男孩的嘴里……那个女人就是我母亲,那个男孩就是我。
那时我很小。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母亲总是泪水涟涟,是因我有个十七岁的哥哥患了肺病无钱医治撒手西去了。三个姐姐嫁人以后,家中正经八百地就剩我一根独苗苗,在那吃草根树叶的困难岁月,万一我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该上小学了,因胃病卧床不起的父亲阻挠说:不能上,家中有地有猪有羊呢,再说也没钱!母亲听了这话,偷偷地抹了一把泪。是啊,那个名叫三元的小学,坐落在陕南一个贫穷的小镇上,离我家有四五十里远,除了家中的困难,即使能上学,我又如何去上呢?
母亲默默地干着地里的活,我也默默地牵了圈里的两头瘦羊赶到后坡去放,放完羊就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母亲一刻不闲,我也一刻不闲。有天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剁完一堆乱糟糟的猪草后,把我瘦削的脸凝视了很久很久。第二天,母亲便咬牙将地里所有的葱、蒜、青菜、韭菜、豆角什么的收了,用竹篓背到小镇上去卖……回来后,母亲喘着气对我说:“伢子,明日咱就去三元小学报名!”
名是报了,可我又犯愁了。从我家到学校得二十多次地绕一条竖沟不停地下,下到底才是一条凹凸不平的马路。沟中有水,水中有蛇,沟旁有树,树丛里有狼,且窄似羊肠的小路被荆棘和毛刺探头勾手地锁着,每走一步,先得用一根棍在前面挑拨,很是艰难。办完“春季班”的入学手续,该是件欣喜若狂的事,可我的两条蚕眉不知怎的就皱到了一起。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抚平我的蚕眉慈祥地说:“伢子,别怕,有妈呢!”
从此,母亲就天天送我上学!
家里没有钟,没法掌握时间。记得母亲头次送我上学的那天早上,因怕迟到,鸡叫头遍就起了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冷清的星星挂在天边。路很黑,母亲就捆了松柏皮做的火把照亮。我拿了棍在前面边拨拉边走,母亲怕我滑倒就拽了我后襟边照路边走。走了一程,树林里突然一声怪叫,我一激灵缩了脖子说:“妈,我怕!”母亲就让我闪到她身后,她牵了我的手在前面拨拉开路。又走了一程,树林又传出一声怪叫,我又说:“妈,我还怕!”母亲就让我爬到她背上,一只手搂了我,一只手捏了火把,走一截路,换一次手。在料峭的春寒中,我却明显感觉出母亲热热的体温,我用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却摸了一把湿湿的汗。我心疼地说:“妈,我下来吧!”母亲没吭声,却把我搂得更紧。
母亲的特点就是话少,但从她很少的话语里,可以体味到一个女人难以撼动的意志!这天,母亲一直将我背到马路上才放我下来。到了学校,那两扇铁锈斑斑的校门还尚未打开。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天上学是母亲用她那单薄而瘦弱的脊背把我背去的……
陕南的春天很好过,夏天亮得早,秋天也温和,只是冬天难琢磨:有风有雨有雪有冰。记不清多少次,母亲陡地叫醒我:“伢子,天亮了,还不起床?”我和母亲便急乎乎穿好衣服赶紧出发,开门一看原来满地是雪,鸡还没叫呢!一次,母亲和我正往学校赶,一股黑风卷了雨夹雪扑面而来,扑掉了我手里拎的炭火,扑灭了母亲手中的火把,扑得我头发眉毛都是雪水。母亲怕我感冒,忙脱下外衫包住了我的头,等到了学校门口,母亲已是喷嚏连天,返回家高烧烧得说胡话,可句句离不了:“伢子,快走呀,不然就迟到了!”
母亲一退烧就爬起来,用碎布片给我做了一顶瓜皮帽,哪料头次戴就让一枝斜刺挂了去,母亲踮了脚伸手去摘,脚底的冰咔嚓一滑,骨碌碌向沟底滚去——我急得只有本事哭,没本事帮忙,幸好母亲乱中抓住了一根藤条,又一寸一寸攀了上来。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了她!可是母亲右腿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流一股股,她烧了一把草灰堵住,继续拽了我下山。后来,母亲伤口感染、化脓,很是厉害。尽管如此,母亲依旧每天一瘸一拐地送我到校,来回近百里路呀……
又一个春季来了,两只瘦羊吃了春草肥了许多,然而父亲的胃病却陡地转成了胃癌,母亲就把羊卖了给父亲治病。用这点钱去对付癌细胞无异于杯水车薪,母亲又卖了永远也喂不肥的猪,还有家中微少的玉米、黄豆、豌豆、蚕豆、土豆等等筹钱。母亲一边给我交学杂费,一边打点父亲,有时累得直不起腰,气短脸白,喘气吐血,但她从未吭一声,实在伤了心就默默地揩一把泪。后来母亲听说有一种叫黄柏的树皮能卖钱,她就把屋前屋后的几棵黄柏树剥光了皮去卖,不久黄柏就枯萎了。随后,她又割了棕树的棕去卖,掰了竹笋去卖,挖了山芋去卖……而家中吃的是玉米糠和荞麦碾细了做的窝头,最甜美的饭食就是柿叶、红薯片和毛草根铡碎做的混合粥了……
初秋的一个早上,父亲艰难地咽下一口稀粥又艰难地吐了出来,就慢慢合上了眼睛。母亲没有哭天抢地要死要活,而是一边流泪一边去借了点钱处理后事。她招呼远亲近戚,指派来帮忙的四乡邻里,找墓穴、掘墓穴、发丧、掩埋,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只是她脸上肆流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我的印象中,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母亲也从未流露出一丝悲观、厌世、软弱、埋怨和愤恨的情绪,她担负着家庭的重担,她顽强地过着日子,她无休止地释放着无私的爱,也许她是中国最贫穷的母亲,但她却是一位最坚强的母亲,就连她淌下的两行泪也那么硬朗!
在一日上学的路上,母亲突然昏倒了。她倒在地上的样子挺吓人,脸白如纸,鼻歪嘴斜,脸上头上的伤口还渗着血。我怕母亲再也醒不来,就抱了她的头不停地摇,把她总算摇醒了,我哭着说:“妈,我送你回家吧,看你难受的,都昏倒了!”不料母亲说:“伢子,我还能挺得住,走吧,上学要紧。”于是我们继续往学校走。母亲又说:“昨夜我没睡好,刚才实在困了,就打了个盹,睡了一小觉——我还做了个梦呢,梦见我变成了一条小船,托了你在过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我想,是啊,如果我家和学校中间是一条河,那母亲就是一艘慈爱的航船,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河的这边载到河的那边。可惜的是,我当时文化太少,没有把这个甜美而又充满深情的形容表达给母亲,我只傻乎乎地说:“妈,我长大了当兵去!当了兵就能保护你了!”母亲没吭声,她只微笑了一下,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母亲唯一一次微笑。
就在那天,一放学我就往家奔,回家就见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喊肚疼,我急忙去请乡医来诊治。医生说是绞肠痧!夜半,母亲再也翻不动了,她就凝视了我好一阵才说:“伢子,我有点饿,好想吃一顿你亲手给我做的饭呀!”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煤油灯,去生火做饭。我想,许多年来每一顿饭都是母亲给我做的,母亲病了,我该给母亲做一顿饭了。可是米缸是空的,油瓶也是空的,碗柜里只有玉米糠和荞麦壳做的窝头,这怎么能给一个病人吃呀!我跑去告诉母亲:“妈,家里没啥好吃的给你做!”母亲思忖了片刻说:“那你就给我倒一杯水吧!”我又立刻去烧水。水烧开了,总觉得寡水里应该放点东西,就翻箱倒柜找红糖,我是记得父亲生病时,母亲曾用糖票买过红糖的。终于,在案板下的一个木箱里,我找到了那个糖瓶,可瓶里空空如也,只有瓶壁上有零散的糖星子粘着,我就把开水倒进里面,涮了又涮,才倒进一只碗里。我端给母亲,母亲有滋有味地喝完,舔了一下唇说:“好甜……”万万想不到的是,母亲说完这句话头一歪就与世长辞了!
我的泪立即如暴雨一样往下倾!一个名叫韩秀珍的瘦弱、善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她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为家庭和儿女不停地付出、付出……临终时,向他儿子索要的仅仅是一杯水!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或许就是我们民族所有母亲的一个缩影吧!
斜阳 :本名杨本寿,曾在《飞天》《雨花》《阳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十余篇,出版长篇小说一部,系陕西省作协第二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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