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摇晃晃中寻觅

近日，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开始在国内各大城市陆续点映，诗人余秀华就这样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之内。曾经，她的成名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着实令我有惊艳之感，可惜题目不太体面，不敢分享到朋友圈。确如某个评论家所说的：“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一般说来，女诗人总喜欢在茶杯里作法，掀起惊涛骇浪逗自个开心，旁人看来只觉得矫情，只有血与火写成的文字才拥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想说说余秀华，还是因为被热播剧《我的前半生》刺激到了。女主角罗子君是一个沉迷于物质享受的全职太太，得知丈夫出轨，顿如天塌地陷一般，用她的话来说，就“好比你把一条鱼扔进沙漠，你说鱼怕不怕！这个家就是我的角斗场，要不胜者为王，要不血溅当场”。这番人设激怒了亦舒迷，纷纷指责电视剧严重背离原著旨趣。在原著中，罗子君不仅穿着打扮优雅有品，为人处世也遵循了作者亦舒的一贯主张——做人最要紧的是姿态漂亮，丈夫提离婚，她默然应允，那些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撒泼大闹之类的事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要说做人姿态漂亮，走路摇摇晃晃的余秀华倒是做到了。她19岁结婚，第二年就想离婚，可是既没胆儿也没钱，不敢离也离不了。靠写作出了名之后拿到大笔稿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并豪爽地向丈夫开出价码：“你这个月同意离婚，给你15万，下个月就只给10万。 ”面对巨额赏金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缩水，原本就没有多少夫妻情分的丈夫同意了。越王勾践10年卧薪尝胆最后复兴了一个国家，这个身体残疾的农妇隐忍20年，花光几乎所有的稿费只为赎回自由之身。相形之下，电视剧里的罗子君受过高等教育，四肢健全，年轻貌美，却认为离了婚就活不下去，两个女人谁活得漂亮不是一目了然吗？

当然，我也只是比较做人的姿态，不涉及道德。一方面，在余秀华所承受的苦难面前，道德评价很容易显得轻佻浅薄；另一方面，有理由认为，在余秀华的家庭关系中，没有纯粹的施害者和无辜者，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正如她诗中所说：“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着意拍摄了余秀华离婚的过程，导演范俭对此解释道：“我希望大家能去思考，面对一个没有那么坏、还算正常的丈夫，余秀华为何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姻？……我们从离婚背后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想要独掌自己的命运。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想要独掌自己的命运总是令人敬重的，更何况还是一个连生活自理能力都欠缺的中年妇女。

要论道德高尚，有一个人是称得上的，作家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她自幼家境优裕，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丈夫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婚后从未红过脸。 1958年，许燕吉被打成“右派”继而获刑入狱，丈夫和她离了婚。1969年，许燕吉离开监狱，投奔远在陕西的哥哥。为了解决她的生计问题，哥哥辗转托人介绍，将她嫁给了一个年长她10岁、不识字的丧偶农民，家里还有个儿子。 1981年，许燕吉落实政策调回南京陪伴母亲，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决定——带着老伴和继子一起走。她说：“当年别人踹了我一脚，现在我不忍再踹他一脚……我对婚姻还是严肃的，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一种契约。这老头子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10年来都和平共处，不能因为我现在的社会地位变了，经济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处不了。再说，这老头子已老，没有劳动力了，我有义务养活他。”看到了吧，这种不离不弃全然出自仁义双全的德性自觉，而不是礼教压制下的阿意屈从。

借用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境界说，余秀华、罗子君、许燕吉的婚姻经历恰好体现出了三种境界，分别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余秀华义无反顾追随内心的真实感受，完全不理会世人的评说，更不惜与父母反目，正像是一个不知道德为何物的原生态自然人。电视剧里的罗子君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丈夫虽说薪酬丰厚但终究还是工薪一族，可是她却大闸蟹非阳澄湖野生的不吃，鞋子6000元一双，出入保姆陪侍在侧，显然没有把丈夫的辛苦放在心上。与其说她是因为出于爱而看重家庭，不如说是出于功利的算计。许燕吉半生飘零，不改高贵品性，与丈夫甘苦与共，善始善终，真有古人所谓大丈夫之风，堪为道德典范。

道德境界是通往人生制高点——天地境界的前站，要我说，能勉力追求的话还是去追求吧，虽不中亦不远。若能尊重婚姻的契约属性，怀着感恩之心经营夫妻关系，则夫妻恩爱、家庭美满都是预料中的事。即使时运不济，婚姻有变，也能坦坦荡荡过日子，活出漂亮的姿态。如果实在达不到道德境界，那就选择栖身于自然境界，起码保全了自我，对得起自己。有太多女人在婚姻中委屈自己、作践自己，身心俱累。相形之下，循着本能趋利避害，身随心动，不失为一种圆满。就说余秀华，大家都看得到，离婚之后的她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功利境界前途未卜，后无退路，易失难守，不可久居。在电视剧中，罗子君失婚之后逆袭成为女强人，再嫁高富帅，这样的情节看看就好，若是信以为真就太幼稚了。就好比买彩票，虽然报纸上说天天有人中奖，若是因此就以买彩票为营生，指望中奖发家致富，那就要害人害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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