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用文古人怎么写

□董改正

一个学生下午不想上体育课，让我教她写请假条。我抽出一张A4纸，写道：“余病足，不堪驱驰，然深爱体育，是以不胜纠结，谨拜条以闻，恳请批复为盼。”学生一脸懵呆，我也哑然失笑。看来，古汉语的简洁性可以释放足够大的气场，以烘托场合的正式和庄重。不由想，古人是怎样写应用文的呢？

首先想到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表”是中国古代臣子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特殊文体，跟现在报告差不多吧。在此文中，诸葛亮由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由情入理，情理交融，足见深谋远虑，一片忠心，令人动容。一个报告能写到这种份上，着实令人唏嘘。然还有比他写的更好的，也是表。

晋武帝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不愿应诏，就写了报告，申诉自己不能应诏的苦衷，文名《陈情表》。文章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六个月，父亲死了；四岁时，母亲改嫁了；接着说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现在，“（祖母）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而“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祖母）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晋武帝读到此处，喟然兴叹，赐李密奴婢二人，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看来，公文也可以情动人，并非一味大话套话的，听得人昏昏欲睡。

人间最痛是分手，但在大唐，便是离婚合同，也可以写得深情款款。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于时某年某月某日某乡谨立此书。”

元祐五年，苏轼知杭州，他想疏浚西湖，为民造福，这工程不小，当然要中央财政扶持，报告肯定是少不得要打的。谁来呢，当然是天下闻名的大学士东坡居士。苏轼写的这篇叫《乞开杭州西湖状》，开头倒也中规中矩：“右臣闻天下所在陂湖河渠之利，废兴成败，皆若有数。惟圣人在上，则兴利除害，易成而难废。”先抛出“圣人”会怎么做。然后，东坡说出西湖之于杭州的重要性：“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这个比喻，在如今的公文里，怕是少见了。

然后，东坡说“臣愚无知，窃谓西湖有不可废者五”，哪五条的呢？第一条肯定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了？呵呵，居然不是，东坡说的是，如果西湖不疏浚的话，鱼虾都要干死了。莫非东坡又发狂了？其实这是他的可爱处。他知道目前太后在朝廷说话有分量，而太后又是烧香念佛的，而“西湖为放生池，禁捕鱼鸟，为人主祈福……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万岁寿”，太后一感动，事情就成了，哪怕没有后四条。

可见，公文除了情感、文采之外，还要有策略。堪比苏轼狡黠的，是曾国藩的装聋作哑，声情并茂。

那年八国联军一路进击北京，咸丰帝吓得逃往热河，出逃前飞诏曾国藩，指名要湘军大将鲍超率军万名“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借词延宕，坐视国君之急”。但此时皖南战事正紧，鲍超是湘军主力，正对抗太平军的精锐陈玉成部。一旦抽调北上，江南战局不堪设想。然违旨亦是不妥，但显而易见的是，联军已兵临城下，纵鲍军飞速，由皖入津，恐怕联军早已破城了，于事无补。曾国藩接受了门生李鸿章的主意：“按兵请旨，且无稍动”。不说不去，说怕鲍超不堪大任，自己请求去，并书信一封，此信声情并茂，十分感人：

“臣自恨军威不振，甫接皖南防务，旬日之间，徽、宁失陷。又闻夷氛内犯，凭陵郊甸。东望吴越，莫分圣主累岁之忧；北望滦阳，惊闻君父非常之变。且愧且愤，涕零如雨。应恳天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带兵北上，冀效尺寸之劳，稍雪敷天之愤。并非以为臣等两人能陷阵冲锋，杀敌致果，只是以臣等受恩最深，任事已久，目前可以指挥湘军官兵，途中可以强索齐豫粮饷，呼应较为灵便，集事较为容易。鲍超虽号为骁勇之将，究非致远之才，兵勇未必肯听其指挥，邻省未必肯给予粮饷接济。若强行让其率兵北上，必致迟滞无功。”

奏疏在路途往返之际，已历月余，此时城下之盟已订，北上之事即不了了之，而曾国藩已与太平军“屡败屡战”多次矣。

清光绪年间，翰林大学士王培被派往陕西考察，回来写了一个调查报告，这个报告在中国的报告史上亮了，名字叫做《七笔勾》，从江山形胜、住宅、穿戴、饮食、文化、女人、礼仪等七个方面极力丑化陕西，要将它一笔勾掉，这样的报告估计先前也出现过，但王培用的却是韵文，选其中几“勾”，以飨看官：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当时光绪帝看得笑喷了，可是陕西人很生气，进京上访，要求严办王培，这事闹大了。光绪帝只好让王培道歉，象征地惩罚一下，以平民愤。

要说古汉语雅洁，估计胡适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当时胡适鼓吹白话文的好，黄侃极力反对，说，就拿拍电报来说吧，若胡适丧妻，家里人拍电报来说“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家啊”，长达11个字；如用文言文，则只需“妻丧速归”4字即可，这样电报费可省去三分之二。胡适也举例，说的也是拍电报，说前几天行政院有人拍电报，邀他去做行政院秘书，他不愿干，如果用文言文，最少也要12个字：“才学疏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要是用白话文，只需要五个字：“干不了，谢谢。”

好像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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