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访山歌

山歌是流动的山魂，是山民口头创作的歌曲，曲调优美自然，不修饰，不拐弯抹角，不矫揉造作，歌词明白如话，通俗易懂，是山区人民在长期的生活体验中提炼的口头语言，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这种最原生态的、接近自然语言形态，是反映现实最快、最能体现山民思想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一种民间艺术载体。

□何俊锋

脆生生、豪壮壮的秦岭山歌，以麦子和高粱的长势，在秦岭深处生长、成熟之后，就从山老汉的嘴里哼出来，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当然，更多的还是从山妹子、山伢子的喉咙里流出来，飘着一丝甜甜的爱情。当你漫步在秦岭山区的任何一个山头的林间小道、溪水河畔，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不管是碰到放牛的、采药的、砍柴的，还是山坡上锄禾的身影，你就有机会听到一阵风格迥异、婉转悠扬的山歌。或激越、或诙谐、或感伤、或动情，和着柔柔的山风，让人已至“山鸣谷应和，悦耳生怡情”之境。如此新韵，清听惟是。唱与念，声声入耳，亦养耳。全托汉语文字独有，一字一音，一字一韵之神采，诚至嘈嘈切切，珠落不盘，一唱为先，三叹压后，余音袅袅，沁人心脾。

秦岭是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分水岭，也是地理上、人文上的南北分界线。秦岭山区民风淳朴，陕南、江南文化同秦地文化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秦岭山区文化，秦岭山歌就是从这种文化底蕴中诞生的。秦岭山歌又分为首阳山歌和太白山歌。两种山歌既有相近，又有不同，但其主要的功能都是用来抒发感情、倾诉或宣泄郁结在心头的愁闷，或是表现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对美好爱情的渴盼和赞美。

首阳山歌大多流行在九峰地区的首阳山周围。首阳山人的性格既有秦人的纯朴、善良，又夹杂了江南人的聪明机警，巧舌利变，特别是耿峪河水滋润下的山区姑娘出脱得一个赛过一个，难怪有人说：“高山出俊样，深山飞凤凰”。姑娘们自然是唱山歌的一把好手。山歌在火塘里打个滚，那些高颧骨黑脊梁的首阳汉子们就像着了火似的浑身滚烫；山歌在山泉里浸泡一下，让那些如花似朵的首阳妹子喝下去，全都柔情似水。什么“首阳道情、首阳花腰、首阳情歌”，全是她们的拿手绝活。不信，你听：

哥在陕西妹在川，

天天想来天天盼；

莫学阳雀叫半春，

要学画眉叫一生；

声声叫的都是情。

小伙接唱了：

豌豆开花排对排，

好像仙女下凡来；

站着好像梁山伯，

坐着又像祝英台。

……

二人一唱一和，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山歌像一条无形的红线早把两人的心儿牵到一块去了。

首阳孝歌是首阳山歌中的特色歌。谁家死了人，全村一齐办丧事，这是山里人祖祖辈辈传下来一成不变、雷打不动的乡俗。唱孝歌是整个丧事的高潮，也是首阳山里人办丧事的一大特色。歌者不分男女老幼，能唱即可，他们唱天地神明，唱三皇五帝，唱先哲教悔，唱老人劳苦功高，唱先辈勤俭风范……在香烛纸表焚化的袅袅淡烟中，听着那哀婉凄凉的节律，在场的人谁不为之动容，暗将泪抛……孝歌唱的内容有《敬酒歌》《敬茶歌》《二十四孝歌》等。其中有一首《开路歌》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月亮弯弯照九洲

五湖四海任遨游

游到孝家大门口

孝家请我开歌路

歌路不是容易起

未曾挎鼓汗长流

……

山上只有千年树

世上难活百岁人

儿女哭得肝肠断

守住棺材泪涟涟

……

这脆生生的首阳山歌曲曲传情，抒情论理，述事咏人，逗情也欢情，恋情也忘情，痴情也断情。首阳山歌，悼念亡者，悲中藏喜，寓喜于悲，沟通幽明两界。首阳山民人人是歌手，个个会唱歌，上山有歌，下山有歌，赶坡有歌，下坡也有歌。首阳山歌，犹如一坛甘洌醇香的陈年佳酿，让人心醉不已。

太白山歌是山歌中一道具有“农家乐”般的“特色菜”。在山里夜晚的篝火边，在农家乐的饭桌旁，在行进中的丛林里，在攀登秦岭主峰的山路上，我多次听过当地的背工、导游唱过太白山歌，在自然状态下，这些朴实的山里汉子唱起山歌来，那样自然、自得、自在、质朴，不加半点雕琢虚饰。升调时，紧着丹田，一股声气就拨到头顶，细音时，又宛如气丝，若有若无，分明又听得实在是有音，金属之音。猛然间就让人想到了朴实二字。因了朴实的人，朴实的生活，就有了朴实的山歌。

说起太白山歌就不能不提起山歌的挖掘人吴松君老人了。老人家住在深山里的厚畛子街道河边，今年已有70多岁，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民间艺人，是太白山的歌者，无论他在什么地方，你总能听到他哼哼叽叽的山歌韵律，从他搜集整理的《厚畛子山歌选萃》里让我对太白山歌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太白山歌又称后畛子山歌，分类有：“山歌号子”，又称“拉号子”或称“吼号子”；“山歌调子”亦称“调子”；“通山歌”又称“茅山哥”，“草歌子”、“姐儿歌”、“班子歌”，还有“锣鼓草”和“风俗山歌”等。吴老先生好书懂音善风水，是深山里难得少有的文化人。

只有小学文化的吴松君老人为搜集当地的山歌，30年间，他踏遍厚畛子地区的山山水水，2006年终于自费出版了一本《太白山歌》，全书共包涵了从盘古开天辟地至周秦汉唐宋元明清的史诗歌谣段落，也包括山里的童谣、劳动号子、生产歌谣、爱情歌谣、民俗歌谣等。其中较为有名的有《童养媳歌》《采茶歌》《老妹歌》《打门锤》《十劝郎》《十想姐》《十爱》《十打戒指》《心想李小兰》等。在为陕西作家艺术家采风团举办的山歌表演会上，老人即兴为我们唱了一曲《十爱》的山歌：

一爱姐呀好人才，十个那看见九人爱，月亮溜溜圆，赛过当年女俊才；二爱姐的好头发，梳子那个梳来篦子刮，月亮溜溜圆，梳成盘龙插鲜花；三爱姐呀好眉毛，眉毛那个弯弯一脸笑，月亮溜溜圆，笑起样来像朵花；四爱姐呀好白脸，香脂那个水粉搽脸面，月亮溜溜圆，金丝耳环缀两边；五爱姐的好银牙，银牙那个板板一样大，月亮溜溜圆，说起话来斗鹦哥；六爱姐的好白手，十指那个尖尖像杨柳，月亮溜溜圆，做起针线好麻溜；七爱姐的好白胸，两个馒头那个鼓墩墩，月亮溜溜圆，好像蒸馏才出笼；八爱姐的好细腰，姐的那个腰身像面条，月亮溜溜圆，不得相思病才怪了；九爱姐的好罗裙，罗裙那个四角吊响铃，月亮溜溜圆，走起路来像风送云；十爱姐的好鲜花，罗裙那个底下就是她，月亮溜溜圆，世间英雄都爱她。

我看他唱得那样投入，仿佛歌者就是角色，我听着听着也跟着进入了歌中里。

这样的山歌，词句朴实，形象生动，带着浓浓的陕南声调，用方言唱出，原汁原味，顺耳好听，有乐府遗风。赞美之中，有章有法，姐是好人才，先定了性，再徐徐道来，从上至下，发、眉、面、牙、手、胸、腰、裙裾、私处，每处皆有比拟象征，予以对应印证。

这郁郁葱葱的山山野野，这长满灵气蕴涵历史与风情的秦岭山歌，在贴近传统和风俗的日子深处，始终与我们心心相印，如影相随。这些散落在秦岭深处的珍珠，是秦岭山区人民世世代代聪明智慧的结晶，和大熊猫、羚牛一样，是民间文化的活化石，是亟待我们挖掘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秦岭山歌，一张秦岭北麓的“文化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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