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到极致是平常 纪弦诗歌《傍晚的家》赏析

□胡旭梅

纪弦（1913年-2013年），祖籍陕西，生于河北省清苑县。原名路逾，曾用笔名路易士，是台湾诗坛的三位元老之一。纪弦不仅创作极丰，而且在理论上亦极有建树。他是现代派诗歌的倡导者，主张写“主知”的诗，强调“横的移植”。诗风明快，善嘲讽，乐戏谑。他的诗极有韵味，且注重创新，令后学者竞相仿效，成为诗坛的一面旗帜。著有诗集《纪弦精品》、诗论《纪弦诗论》《夜记》《一封信》《纪弦论现代诗》《纪弦自选集》（1978年）《纪弦回忆录》（2001年）等。

傍晚的家

作者：纪弦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傍晚的家》写于20世纪30年代，这首诗曾得到过张爱玲的青睐，张爱玲在自己的散文《诗与胡说》中全文抄录此诗，并说：“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诚如张爱玲所言，这首诗确是纪弦“最好的句子”，它用简单平淡的字词，却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与情感共鸣，迄今读来依然让人感动。

这首诗非常简洁，但包含了丰富的打动人心的韵味，这种韵味来自于此诗中貌似简单实则涵义丰富的语言。“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寥寥几字，立刻让我们进入到一个阴冷、昏暗、压抑然而却带着些微温馨的环境。接下来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句子，“数完了天上的归鸦，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这个句子之所以有意味，是因为它里面包含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姿势——仰望。这一个仰望的姿势其实就是一种期待的姿势，孩子们期盼的是这个院子以外的生活，期盼着更高更远的生活，可是这更高更远的生活随着归鸦的飞走也看不到了，由期望到失望，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这种寂寞是由期望和失望混合而成的。

吃晚饭了，妻子说着一些琐碎的话，关于几年前的事情，回忆说明两点：一则现状不如从前，二则未来没有希望。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人们常常用烟来表达一种孤寂迷茫的心情，正如纪弦另一首诗中写道：“二月之雪又霏霏了，/黯色之家浴着春寒，/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妻的眼睛是寂寞的。”远去的温情只可追忆，无尽的追思在寂寞中弥漫，正是这种迷茫追忆的真实写照。

未来不可知，往事不可追，而青菜汤淡淡的，为生活增添了丝丝苦涩，正是这困扰人生的种种，让人体会到“生之凄凉”的味道。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昏暗、阴冷、寂寞、贫苦、迷茫、凄凉，让我们有了感同身受的丰富体验。

《傍晚的家》整首诗的色彩非常简单，只有两种色彩：乌和青。乌又有两种，其一是乌云的乌，乌云的出现让傍晚的家更加暗淡和沉重了，家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其二是乌鸦的乌。纪弦曾写过一首《乌鸦》，对乌鸦的形象进行了进一步的诠释。“乌鸦来了，/唱黑色之歌；/投我的悲哀在地上”整首诗忧伤凝重，乌鸦恰是悲哀苍凉的象征，乌鸦唱着黑色之歌，给作者带来飘如落叶般的悲哀。

可以说，“乌”奠定了整首诗的色彩。

第二种颜色是青。青往往还能让人联想到“清”，冷清，凄清，清淡，不一而足，兼而有之。而这个笼罩在乌云下的家，确乎无比冷清，孩子们寂寞的双眼，归鸦飞过后空白的天空，寂寞的夜晚，如烟的往事，淡淡的青菜汤，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冷清的感觉。除了妻子间或谈起的一两句琐碎的话，几乎没有一丝声响。这一刻，只有青菜汤和阴沉的夜晚陪伴着他们，我们确乎从“青菜汤的淡味”里品尝到了一些凄清的味道。

整首诗通过“乌”和“青”两种色彩的搭配，使本诗笼罩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凄清色彩。

纪弦这种色彩搭配似乎颇得王维真传，王维也喜欢在诗中用极少的色彩点染出独特的艺术品格，他特别偏爱用简单素静的色彩，尤其是“青”和“白”，这种对简单色彩的选择与纪弦的这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用简单点染留下大片空白，引发丰富的想象。

本诗主要描写痛苦的情绪体验，用简单朴实的语言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生之凄凉”。黑格尔曾说：无痛苦的艺术缺乏力量，它只是一朵愉悦的小火花，一次未经思考的消遣。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亦称小晏是“古之伤心人”，所以写出来的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而纪弦的这首诗同样当得此种评价，正所谓“语到极致是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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