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战之本在于“壹民”；而要“壹民”，就必须隆礼、贵义、好士、爱民，从而以“权出一”的方式，达到三军同力的目的 荀子：打胜仗，关键在民心

□ 本报记者 于国鹏

一般来说，儒家不议兵，故孔子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当然，儒家也要面对现实，所以孔子又主张“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由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和旅游厅主办，省尼山书院承办的“荀子公开课”上，陕西师范大学教授丁为祥对荀子的军事思想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解析。丁为祥说，荀子的军事思想基本遵从儒家仁义原则，但因其要面对战国时期的攻伐大势，所以就有“议兵”的攻战关怀，“荀子认为攻战之本在于‘壹民’；而要‘壹民’，就必须隆礼、贵义、好士、爱民，从而以‘权出一’的方式，达到三军同力的目的，让军队成为无敌的王者之师。”

用兵之要在于“壹民”

儒家不议兵可算一个传统。比如《论语》中记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陈”实际就是“阵”，也就是卫灵公向孔子请教排兵布阵，孔子回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表示，自己只懂得祭祀礼仪方面的事情，至于行军打仗的事情并不懂，而且就是因为卫灵公不问仁义礼仪而问军事打仗，孔子“明日遂行”，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

孔子真的不懂军事吗？不是。孔子这样回答，还是因为不认同“穷兵黩武”之行，才避而不答。

为什么这样说呢？春秋时，鲁定公十年，齐、鲁两国举行夹谷之会。在这次会盟中，孔子担任鲁定公傧相，并主持夹谷之会的礼仪。出发前，孔子提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孔子的意思是，虽是会盟，还是要带上军队以防意外。会盟中，在外交层面上，齐、鲁两国进行了激烈交锋，孔子据理力争，终不落下风，尤其多次以礼服人，让齐国人颇感尴尬。齐国国君也因此感觉臣下不懂礼节，言语无章，以至大失颜面。齐国原准备“设享礼款待鲁定公”，也因不合礼制终未举行。夹谷之会后，“齐人来归郓、讙、龟阴田”，齐国人回去后，为挽回颜面，主动把原来占领鲁国的三城之地归还鲁国。整个过程中，因为鲁国提前做了“武备”，齐国在被动时也未敢动用武力。这一事件，也记录下孔子早年政治实践中非常精彩的一笔。

从发生在孔子身上的这两件事可以发现，儒家虽然不把兵、军事作为第一要务，但儒家不是不懂兵。从这个角度来说，荀子之议兵应当说还是在儒家的含括范围。不过，《荀子·议兵》这篇文章，似非荀子所自注，应当是荀子的弟子根据荀子和别人的对话总结出来的。再者，荀子本人是个条理非常清楚、表达非常明晰的人，而《议兵》这一篇，条理并不那么清楚。

整个荀子军事思想，可以作如下概括：壹民荣士、隆礼重法、上下一心、仁者无敌。当然，这些思想是适应当时经济社会发展条件提出来的，必然有其历史局限性。

何为用兵之要？在荀子看来，前提是以王道治国，不能以霸道治国。君主必须以王道对待老百姓，才能“壹民”，使民众和自己团结一致；同时，还要隆礼、贵义、好士、爱民。荀子的这些观点，并非道德高调，按照儒家思想，君主就是要以王道治国，以贵义为治国之本，这就是一个圣王的标准，只有圣王才能真正发挥“仁者无敌”的作用。

对于自己的观点，荀子通过比较的方式进行解释。《议兵》篇中说，“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民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这些内容，荀子认为都“是强弱之常也”，只要把这些道理分清楚，何者强何者弱就很明显了。

荀子还分析了决定战争胜负的几重因素，“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显然，“仁义”是用兵的最高境界。荀子得出这个结论，是有依据的，所举例子都非常精彩。比如，齐之技击何以不敌魏氏之武卒？荀子这样分析，齐重技击，士兵凭借“技击”在战场上斩敌人首级，就能获得八两黄金赏赐，但没有战后应颁的奖赏，这样的做法对付敌人弱小的小型战斗尚可，如果遇到敌人强大的大型战斗，士兵就会像乱飞的鸟一样涣散逃跑，荀子认为这“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相对于作战快捷、善于出奇制胜的魏氏武卒，齐之技击显然占不了便宜。以此层层推进，到最后，还是归结到“仁义”上来，这个结论自然而然也与“壹民”的主张呼应起来。

荀子议兵带有书生气

那么，在荀子看来，又该通过什么办法，才能选拔出优秀人才担任将领呢？

做将领的原则，也即将领应该具备的能力和素质，就是选拔将领的标准。首先是“六术”。《荀子·议兵》篇这样论述，“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

做将领的这些原则，荀子称为“六术”，究其核心，包括“严、信、周、安、疾、变”几个方面。如果以荀子所言的这些原则作为选拔优秀将领的标准，似还是有点书生的迂腐，因为从现实中看，那些在战场上建立卓越功绩的将领，很多不是如此按部就班的庸常之人，常常是在某一方面存在很大缺陷的那种奇才。

比如，秦国之所以横扫天下，军事上主要依赖谁？当然是名将白起。说起来，白起相当于一个野人。秦、赵的长平之战，白起率秦军大胜赵括，以欺诈手段俘虏并活埋了赵国四十万降卒。正是因为长平一战，赵国先后损失人数达四十五万，国力大为削弱，从此一蹶不振。从长平之战看，白起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的魔王，且善用诈。用荀子提出的“六术”标准来衡量，白起显然不完全符合。要是严格按照“六术”来选拔，白起可能就无法崭露头角了。由此可见，荀子本质上还是一介书生，“议兵”的一些观点，还是有很多坐而论道的成分。

再比如，汉武帝时有两位著名将领“飞将军”李广和“不败将军”程不识，二人都善用兵，然而带兵风格迥异。程不识带兵，谨小慎微。李广带兵，则属大大咧咧型，不过，一到战时，只要士兵不吃饱，李广绝不进食，正是这些行为，让李广深得军心，所以，那些平时看似散漫的士兵，在作战时却是纪律严明又非常凶悍。这一点甚至在李广的孙子李陵那里也表现得非常明显，李陵只带领五千技击之士，就能缠斗匈奴十万骑兵。荀子议兵的书生气的特点，在这些例子中也体现得很鲜明。

“六术”之外，还要讲究“五权”。《荀子·议兵》篇中说，“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也就是说，要权衡好五类事，不要热衷于当将军而怕罢免，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了有可能失败，不要只以为自己有威力而轻视外敌，不要看见了那有利的一面而不顾那有害的一面，凡是考虑事情要仔细周详而使用财物进行奖赏时要大方。显然，荀子的这些观点，同样是站在儒家学理的角度提出来的。

对于军队制度，荀子也谈了自己的看法。比如，《议兵》篇中特别提到“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他认为，作战时，应当听从军令，“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服从命令是最重要的，取得战功尚在其次。这个说法无疑是正确的，前线临敌，必须统一号令，军令如山，执行起来容不得犹豫不决或者讨价还价。如果不服从指挥和号令，即使打了胜仗，也要受到惩罚。比如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出奇制胜，但因为属未接到参战命令而强行参战，还是受到了惩罚。

反对秦国用兵之道

荀子有两个著名的学生，就是李斯和韩非子。荀子曾经和李斯讨论秦国的用兵之道。荀子对秦国的用兵之道是持批评态度的。他对商鞅、李斯所欣赏的用兵之道分别进行了批评。

先看商鞅的用兵之道。如果看过电视剧《商鞅》，对商鞅会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对商鞅的用兵之道也会有一个较为生动直观的认识。历史上，商鞅在卫国长大，他还是卫国国君后裔，所以也称卫鞅。商鞅和卫国的公子卬是发小。因为得不到卫国国君任用，商鞅逃到秦国，并通过游说秦国的太监，取得秦孝公的信任。后来，商鞅率领秦军和卫军对阵，卫军统帅正是公子卬。这时，他给卫公子卬写信，意思是两人几十年未见面了，邀请公子卬前来一叙，只谈友情，不谈战争。公子卬认为，两人是发小，现在又都是军队统帅，见个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于是高高兴兴赴约。结果，商鞅提前埋伏人手，俘虏了公子卬。从军事上看，为了获胜，商鞅的做法可以理解。但是，这个做法的副作用也很大。毕竟，这种不讲信用的做法，把人伦道德摧毁了。发小都不能信任了，还能信任谁？从商鞅设伏公子卬到赵高指鹿为马，以至秦二世而亡，不能不说与这种无底线的价值取向有某种潜在关联或影响。

李斯对秦国的作战思想也是持赞成态度的。但是，秦国的作战思想，比如，前文提到的秦国对赵国的长平之战，是结合了间谍战、贿赂战等多方面因素同时进行的。秦将白起为了取胜，想方设法搞掉赵国最有实力的老将廉颇，其中就通过贿赂的办法，让赵国的太监在赵王面前说廉颇的坏话，导致廉颇被善于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长平之战以赵军惨败告终。可见，长平之战中秦国的作战方略，某种程度上，也是不设底线的，只要能够取胜，什么阴招、损招都可以用。荀子就批评李斯，认为秦国的用兵之道是“下三烂”的招数，属于“不求其本，而求其末”。荀子在这一点上批评李斯，说明荀子还是秉持着一个儒者的基本立场，也秉持着一个儒者的仁爱情怀。

儒家是讲“仁义”的。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孟子说，“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荀子作为先秦儒家最后一位集大成者，当然也讲“仁义”，但是又与孔子和孟子的“仁义”观并不一样。比如，在谈到大国兼并小国时，荀子说，“凡兼人者有三术：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然而，“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荀子的意思是，依靠德行兼并别国的君主能够称王，依靠强力兼并别国的君主会导致衰弱，依靠财富兼并别国的君主则会导致贫穷，这种情况古今都是一样的。从这里看来，荀子议兵时的“仁义”观，显然有其不同于孔孟的精彩之处和深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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