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对外

□杨舟平

提起“天府之国”，人们立刻就会想到成都平原。然而据《史记·苏秦列传》记载，中国最早拥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却是陕西关中。“天府”本意指天然府库，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之地，可见关中地区自古富饶天下。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又是周礼故乡，文化积淀深厚。因此，陕西人嫁女自古不希望远嫁，而要守住本土。“村里姑娘不对外”就成了“老陕”嫁女的传统。

“人习苟且非一日”，既然足不出乡就能过上“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逍遥日子，谁还愿意为了生活东奔西跑。多少年来，四川、河南、甘肃等地与陕西接壤的邻省姑娘嫁到陕西的多，陕西姑娘嫁往外省的却少。

凡女儿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父母都会拜托亲朋好友甚至职业媒婆四处打听，先本乡、再本县地挑选（出省一般不考虑），最后选定合适人家把闺女嫁出去，这样就知根知底，生活习惯也接近，婚后矛盾自然就少，闺女和娘家距离近，也好相互照应。

这种婚嫁理念，可以追溯到秦文化的根基。秦文化的根基是孝文化，能给年迈的父母亲床前尽孝便是秦人夙愿，也是古代文人士大夫乃至老百姓的基本愿望。古语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远嫁显然不能床前尽孝。有人说：“远嫁的女儿是父母丢失的孩子！”这话只有过来人才能深切地体会到。陕西人就近嫁女、姑娘不远嫁的婚俗，便好理解了。

尤其在重农抑商的男权社会，秦地男人倚仗优渥的地理环境，从小不愿离家谋生；加之对孝文化的高度认同，秦人一般都非常恋家。八百里秦川，千百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很少有大的灾荒和人祸，相对陕西周边地区是很宜居的。特别是清朝末年、民国时期，外来的流民、难民大量进入陕西，更加深了陕西人对外地人生活艰难、飘忽不定、十年九灾的认知。在“玩龙玩虎不如玩黄土”的农耕时代，秦人“恋家恋父母恋婆娘”的思想属于正统，持这种观念的男人才会被主流社会认可，才是所谓的好男人。陕西人自古不喜欢外出，左看右看，都不是嫁女的好地方，怎么能放心把孩子嫁到外地呢？可见，陕西姑娘爱嫁本地郎是有历史渊源的。难怪关中民间皮影戏《迎亲》里有唱词道：“长安建都十几代，人杰地灵春常在；风调雨顺生活好，陕西姑娘不对外。”

如今的省城西安，高校林立，不管哪所高校陕西本地孩子都占绝大多数，毕业后留在西安或回故土工作的比较多，陕西孩子找本省本土对象结婚的也多。这些现象，都可归因于孝文化——放心不下父母、恋家、故土情结深厚。有人调侃陕西人“弄不成大事都怪太恋家”。的确，陕西人环境适应性相对较弱，生活习惯很难改变，尤其是饮食习惯。不管走到哪里，骨子里永远离不开“油泼辣子一碗面”，这也影响到了老陕倔强、固执的性格。

再往深里溯源，就会牵出老陕隐痛。据《周礼》古雍州风物记述，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天下归周后，深谋远虑、体恤民情的周公明令规定：无正当理由不娶不嫁的男女要予以处罚。男女到了婚配年龄必须结婚，而结婚后自然会生儿育女，这是关乎一个民族存亡的大事，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历史进步。但男人仍是社会的主宰，男权观念由来已久，男尊女卑、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陕西作为“王化”区，这种观念尤其深重。甚至，男子占有女子的多少成为旧时男人成功的标志，这更加剧了婚配失衡的社会矛盾：达官贵族妻妾成群，旷男怨女怨声载道。战争中，手无寸铁的陕西女性要比其他地区女子牺牲多。战争结束后，王畿之地的陕西女子更是皇帝王公选妃选妾的首选之地，这对本来就男多女少的陕西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缺乏适婚女子的这些煎熬的历史，使陕西人难以忘记祖辈的伤痛，时时警惕地把“姑娘不对外”记挂心中，代代相传。所以，在过去，陕西人嫁女村东到村西，“好女不出村”。如谁家把姑娘嫁到十里八里外，就会遭村人议论。的确，古代交通条件下，不少远嫁女一辈子也未能回娘家。如歌谣所唱：“白马红绸喜洋洋，鞭炮冲天震耳旁，别双亲，泪两行，女儿红落似琼浆。君问此去谁最伤，唯见空寂两高堂，唤乳名，鬓已霜，对影独饮夜色凉。”

《红楼梦》中“探春远嫁”，“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令多少人唏嘘感叹。我有独生女儿，离我虽有两百里之遥，也已成家立业，但一言一行无不牵动着我的心。虽说做父母的从心底不愿孩子远嫁，但只要孩子能找到真正的幸福，远嫁也是好事情。

当然，“姑娘不对外”也不能一概而论。时代变了，高铁飞机已成老百姓的日常交通工具。互联网时代，地球都成一个村了，何况本地本省呢？再说，从遗传基因学来说，地理位置愈远的结合，后代基因优秀的概率愈大。“姑娘不对外”的老观念，已慢慢变成老皇历了。就我的家乡凤翔而言，现在已有不少小伙子娶到外国的洋媳妇，更何况姑娘远嫁外省呢。

陕西人婚恋观念、习惯的转变，折射出陕西经济、文化的大发展，也见证着陕西与外界交流更加紧密的现实。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如今的陕西人已不再故步自封，“陕西姑娘不对外”已成昨日故事，不再成为老陕一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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