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莽
42年前,我曾多次走过一座铁路桥。一些与它有关的声音、话语、文字、色彩和光线,一直留在记忆里。
快满18岁的时候,我下乡到内江县新中公社当知青,住在一座土墙房子里,用原始的农具干农活。每天早上天不见亮,就被生产队长喊大家出工的吆喝声惊醒,扛着锄头出门,收工后回到屋子里用柴火做饭。我的城市生活,一下就消失在别人描述过的历史里面。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桥。1975年的一天晚上,屋外起了浓雾,我听见了一种声音,是火车的鸣笛。没有想到,这里能够听见火车的声音。当知青以后,我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是那一场雾,把它送来了。
第二天下午,我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我从生产队一条小河边的小路出发,去寻找一条铁路。顺着河边走了大约四十分钟,我看见了这座铁路桥——四个灰色桥拱高高地横跨小河两岸,窗格式的桥栏在暮色中形成清晰的剪影。我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上铁桥的路基,钢轨在黄昏的光线里闪亮,方头道钉结结实实地把钢轨固定在枕木上,枕木散发出刺鼻的沥青气味。这时,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我的脉搏加快,精神一振。
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到这座桥上来,与自己的现实生活拉开距离。这座桥成为一条分界线,把我的原始生活与现代生活划分开来。象征的意义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消失在陈旧的历史里面。
铁路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闪亮的现代化符号。童年时期,我经常从家乡桐梓坝乘渡船过河,穿过民族路的侯家巷,去铁路边看火车,那里也有一座铁路桥。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铁路桥、铁路和火车。也许,它们暗示了生命的一个方向——火车总是携带一种神秘的外来信息呼啸而过,洞穿我单调、贫瘠的日子。
那段日子,我一有时间就到这座桥上来。有一天,我坐在桥头的小路上看桥下的小河,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走到桥头。他们站在桥头说话。他们的话题是“文革”。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一句话:“这样子搞下去,国家恐怕都要垮咯。”当我从桥下走出来时,他们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着我。我走到桥的那一端,回头一看,他们沿着铁路走了。他们穿着蓝色工作服。他们是四川农机厂的工人。
不久,我经常从这座桥走到四川农机厂。这座桥离椑木火车站只有几百米,在火车站的后面,就是四川农机厂。我的校友何小侯高中毕业后,来厂里工作。他比我低一个年纪,毕业后就当了工人,最令同龄人羡慕。何小侯喜欢音乐,用工资买了一把黄澄澄的小号,装在一个皮盒子里,有空就拿出来吹奏。有时,我就在他的寝室过夜,听他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号。他也来过我的生产队好几次。他一般是下班后来,我们在屋角用柴灶做晚饭,吃过饭,天已黑下来,他就拿着小号走上屋后的山坡,对着黑暗的天空吹奏出一些旋律。
在铁路桥另一端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院子,是内江糖厂的知青点,里面住着十多个知青,他们都是糖厂的职工子弟。其中一个知青名叫曾祥伟,有一次,我在糖厂一个朋友的家里认识了他。他有一个笔记本,上面用钢笔字工工整整地抄写着德国诗人海涅的《新诗集》。这样的笔记本是那时的稀罕物,我在读高中时,一个同学从百货大楼的文具柜台里偷了一个笔记本,送给他暗恋的女生,这个“英雄事迹”曾在同学中秘密流传。我把曾祥伟的笔记本借到手,将海涅的诗用工工整整的隶书体转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经常在灶前烧火做饭时阅读。在这个手工诗集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诗是《乘着歌声的翅膀》。诗中描述的恒河边天堂般的情景,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将来也不可能经历,但我却被深深感染了。这首诗带给我一种隐隐的兴奋感,这种感觉洇散在我的日子里,给贫瘠的乡村生活增添了诗意,激活了我在学生时代对音乐、文学、绘画的爱好。我把它们搬进生活里,抵抗贫困的时间。我经常在晚饭后走到屋后的坡顶,聆听四川农机厂的高音喇叭传来的音乐(内容大多是革命样板戏),我还把一些俄国和苏联的风景油画印刷品用图钉钉在土墙上。读高中时,我在学校被捣毁的图书馆里捡到一些残破的苏联画报,我把上面的油画剪下来,后来带到农村。在我床上的蚊帐后面,有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些书籍,有些是借来的,有些是从家里拿来的。我曾从另一个大队的知青手里借到一本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小说《你到底要什么》,第二天必须还回去,我就在油灯的光亮中通夜不眠啃完了它。我还把家里的水粉颜料带到乡下,来了兴趣就写生。
后来,我获得了一个油画箱。我童年的朋友张璞高中毕业后,在当时的石油指挥部工作,他的一位同事喜欢画油画,动手做了一个油画箱,发现它规格小了一点,装不下多少颜料,就把它送给了我。我把绘图纸裁成32开,刷上牛骨胶水,做成简单的油画纸,用图钉钉在油画箱的内盖上,一有机会就外出写生。内盖的面积小,只能钉一张纸,每一次外出写生,我也只能画一张画。那段时间,我把生产队四周的山坡、房屋、芦苇丛画了个遍,然后用图钉钉在住房的土墙上,与油画印刷品并列。
我经常从生产队走到铁路桥,再去四川农机厂或糖厂知青点找何小侯和曾祥伟。我们谈论文学和艺术,充实自己的青春。每一次从他们那里回到自己的生产队,我都会兴奋一段时间。当时的行走路线像一个“T”字形,铁路 桥就是“T”字形中央的联结点。这个“T”字形是一个支架,把我的精神生活撑起了一个空间,容纳了一些审美的内容,与我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反差。一方面,是原始的农耕生活,一方面,是文学、音乐、图像元素。就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它们是永恒的物质,可以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任何地方。所有的人都需要它们,区别仅在多与少。文学、音乐、图像元素使我没有被生活的环境同化,还让我获得了一种局外人的角度,从这样的角度看自己的乡村,诗意便处处显现。
有一天下午,我提着油画箱到糖厂知青点去,我要把那个笔记本还给曾祥伟,我已经把上面的诗抄写完毕。走到铁路桥中央的时候,油画箱的搭扣突然松了,箱盖一下子翻开,锡管装的油画颜料撒落在水泥人行道上。我把颜料收拾起来放进箱子里,抬头一看,眼前竟然是一幅漂亮的画面:铁轨和桥栏干伸向远方,形成强烈的透视感,天空紫灰色的阴云密布,天边呈现一抹亮丽的柠檬色。我从桥头搬来一块石头放在人行道上。我坐在石头上面,把油画箱放在腿上,把眼前的风景画下来。
黄昏时分,这幅油画写生完成了。我到糖厂知青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暗。我把这幅油画钉在曾祥伟寝室的墙上,想让油润的画面干得快一些。这时,一个串门的知青看见了这幅画,他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出门召唤其他知青来欣赏。不一会,屋子里站满了知青,男女都有。他们惊奇地看着这幅油画,向我问一些关于油画的问题。当他们散去时,曾祥伟对我说,有一个女知青很喜欢这幅油画,想让我把它送给她。
我把油画从墙上取下来,请曾祥伟转交给她。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喜欢这幅油画的女知青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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