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鱼一样回到水里,鸟一样回到天空,让词飞起来” 欧阳江河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从脸到脸/隔开是看不见的/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就像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1986年,《诗刊》组织青年诗会,要求每人写一首有关玻璃工厂的诗。
欧阳江河本来不打算写,但在一次陪护生病诗友的不眠之夜,他随手在烟纸盒上,写下80多行的《玻璃工厂》,震动诗坛。时隔多年,读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依然被他处理事物的先锋气息感到惊讶。词语与实物相互给予、相互影响,透明的玻璃让语言也变得具有透明性。在另外一部代表作品《手枪》里,欧阳江河像使用工具一样,写下这样的诗句:“手枪可以拆开/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人物档案
欧阳江河,1956年出生于四川泸州,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成名作长诗《悬棺》。而后又相继创作出了《玻璃工厂》《汉英之间》《最后的幻象》等轰动诗坛的名作。进入21世纪,欧阳江河停笔十年后再度写诗,先后创作了《泰姬陵之泪》《凤凰》等长诗精品力作。欧阳江河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同时代人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同时,作为诗学批评家的欧阳江河,在当代中国诗歌的整体理论及文本细读这两个方面皆有独特建树。他也因此被视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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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画作比实物本身更持久”
2014年,当代艺术家徐冰做了一个巨大的装置艺术:利用北京一座大厦的建筑废料等,做成了一只5吨重的鸟。安全帽、工具刀、搅拌器等工业时代的物质凝固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情感冲击力。这给欧阳江河带来很大启发,并写出长诗《凤凰》。“人类从凤凰身上看见的/是人自己的形象/收藏家买鸟,因为自己成不了鸟儿/艺术家造鸟,因为鸟即非鸟/鸟群从字典缓缓飞起,从甲骨文/飞入印刷体,飞出了生物学的领域/艺术史被基金会和博物馆/盖成几处景点,星散在版图上…”当资本、革命、劳动、艺术等元素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很具张力的时代图景,实物与词语形成互文的张力。
对词与物的持续性探索,是欧阳江河贯穿30多年诗歌写作的主要线索,也是欧阳江河在诗歌中一直思考的母题之一。在他看来,中国古代诗歌缺少处理物质的能力,他刻意想把物的特点变成语言的特点。诗歌之外,是他对词与物本质关系的深度哲思:“词到底是不是物,能不能转化为物?我有一首诗叫做《八大山人画鱼》,里面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八大山人想吃鱼,但住在山上没有鱼,于是就画了一条。渔夫看了觉得他画得不像,到河里抓了一条真鱼。八大山人重新根据真鱼又画了一幅比较像的。渔夫看了说,还是不像,可能更不像了。也就是说,它像了鱼本身,但是它没有像词语、绘画意义上的鱼。最后,八大山人不在了,渔夫不在了,但这幅画保留了下来,存在博物馆里。词语、画作比实物本身更持久。词与物的关系,确实非常吊诡,也非常有意思。”
B
“江河一个人就是一群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欧阳江河与张枣、翟永明、柏桦、钟鸣一起,被称为是川中诗坛“五君子”。30多年的时光,带给了五君子各有特色的人生和诗歌轨迹,各自成就各自的个人诗歌史。1993年,欧阳江河出国,在一种宿命的人生境遇中,开始探索“词语的流放”,“从美国到欧洲,我的声音变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自我独白”。1997年他回到国内。他感到诗歌的理想主义式微,商业的时代浪潮来临,“我有五年时间没在国内,没有经历5年的过渡,所以回国后内心里有了巨大的落差。”
这种落差直接导致欧阳江河停笔十年。这也被称为他在国内诗坛“销声匿迹”。2009年,凭借长诗《泰姬陵之泪》,欧阳江河获得了当年的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诗人”称号。从此,那个“滔滔不绝”的诗人欧阳江河又回来了。
2012年,欧阳江河创作出长诗《凤凰》,气势磅礴,对当下复杂的时代做出一个有思考有才华的诗人所能达到的非常卓越的回应,受到批评家、诗人同行的高度好评。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曾经这么评价这首长诗:“面对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我有时候想象:小说家怎么把握?这个难度是太大太大了,也许任何叙事能做到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筛减。但是,这几天我又在想,也许诗能把握(这个世界)。也许只有像《凤凰》这样的诗能够有力地在我们这样一个散漫的,意志化的,让我们觉得既有意思,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的神奇的世界获得一个结果,获得一个表达,获得一种哪怕是形式上的或者安慰我们的整体性。”
2014年,欧阳江河成为继贾平凹、余华之后的北师大第三位驻校作家,同时也是第一位驻校诗人。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任莫言主持了他的入校仪式暨“历史记忆与文化书写:欧阳江河创作三十年研讨会”。莫言、余华、李敬泽、西川、唐晓渡、张清华、翟永明等一大批国内一线作家、诗人、评论家,对欧阳江河的30年诗歌创作成绩给予高度的肯定。在这次研讨会上,诗人西川还特别提到了欧阳江河身上的多重身份:诗人、书法家,音乐、美术、诗歌的评论家,在各领域都能做得很好。“我很少说到别人的时候用这么一个说法,但是我觉得今天可以使用,江河一个人就是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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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深奥不是诗人的傲慢”
欧阳江河的诗歌被视为是一种智性写作。对于一些人“看不懂”,欧阳江河认为这不是大问题:“要允许读者不喜欢、看不懂。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要允许多元写作,允许诗歌有不同的方向。我从来都不追求我的诗大家喜不喜欢,感不感动。诗歌最深奥的内核,是‘不为交流\’,这不是诗人的傲慢,而是因为诗歌本来就不是交流的产物。”他还提到,中国是个诗歌古国,有特别高的诗歌水平,屈原、李贺、李商隐的诗,我们都能读懂吗?“不能因为不懂就认为他们不重要,就取消他们的诗人资格。恰恰是他们诗歌中让人们不懂的部分,构成了中国诗歌最迷人和伟大的部分。如果他们都为让人懂而写作,那他们就都成了白居易、杨万里。白居易也很伟大,但是中国诗人也不能个个都是白居易。”
朦胧诗刚出现的时候惹恼了一部分高级作者,而现在就很少有人说读不懂。这在欧阳江河看来,“是个不小的进步。诗歌是语言的推进器。最后它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小说语言、媒体语言等等,大家都在共享这个三十年来获得的语言探索成果。”因此,欧阳江河希望自己的诗是“写给一些对诗歌文本的难度有期待的、在智力上有挑战性的读者。”
熟悉欧阳江河的人,都不难发现,他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同时具有强大的语言文字书面表达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不管是他的公开诗歌讲座,还是直接对他进行采访,或者是听他的多年诗坛发小、诗人翟永明的描述:“我跟江河在写作的过程中是有过很多的交流,当然一般都是他在那说我听,因为他滔滔不绝的,比如每次看到一本新书他会滔滔不绝的讲,我都不用再看这本书,相当于已经把这本书看完了。”都可以对他的口才之雄辩有所体会。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对话
写诗本身,让诗人与外界形成了一道屏障
现当代诗歌中长诗佳作少之又少。而欧阳江河则痴迷于长诗创作。他的《凤凰》《泰姬陵之泪》都是长诗。近日,欧阳江河已经创作的多部长诗被汇集成册,书名干脆就叫《长诗集》。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采访了欧阳江河。
当代书评:您觉得,怎样才是一个诗人与自身时代的理想状态?
欧阳江河:我认为不存在一个绝对理想的状态。诗人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员,只是诗人看待世界有自己独特的意象提纯方式,建构意象的表达特色。活在混乱之中,作为一名诗人的我,既不惊喜也不惶恐。而且我也从来不主动屏蔽外界的纷繁复杂。其实写诗本身,已经让诗人与外界形成了一道屏障,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以画一个圆圈,进行一种自我与外界的屏蔽一样。
当代书评:在当下,写长诗的人很少,需要非凡的叙事能力。你怎么看待?
欧阳江河:关于长诗写作,我有一整套系统的自我阐述理论。在这里我先简单提两点。一提到长诗,很多人都会觉得,长诗一定是叙事诗。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古代史诗传统,有叙事的功能,是一种历史记忆。但现代的长诗,不一定是叙事诗。比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的长诗,都不是叙事诗。的确,当代诗人写长诗的人很少,这跟现代主义诗歌理论有关。比如诗人帕斯就认为,超过50行以上的诗歌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矛盾的是,在现代主义诗歌史上,最伟大的里程碑的诗作都是长诗。像聂鲁达、帕斯、庞德、里尔克、艾略特的长诗都是伟大的经典。
当代书评:很多人在理解你对长诗写作的痴迷和执著时都认为,这是您对碎片化时代的一种对抗。
欧阳江河:用“对抗”这个词,太激烈了。我不可能把普通读者都拉到我这里来,都来读长诗,抛弃碎片化阅读。这是一个多元的时代,大家可以有多样的选择。我只是提醒我自己警惕。
当代书评:现在是一个讲究短平快的速度时代。长诗的读者量会不可避免地受限。
欧阳江河:如果说因此而让我的读者受众数量有限,那我也没办法。本来长诗也不可能有太多的读者。我能接受这个现实,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所带来的结果。我当然希望我的诗被人们广泛阅读和喜欢,但是你如果读了不喜欢,那就算了,不会影响我的写作。对于读者,我持这样一种开放的态度。这不是一种高傲,而是对于自己创作的一种清醒认识、一种专业的工作态度。但我希望,我的诗歌实践能给诗歌研究者或者有类似追求的诗人同行,提供一个可供思考的方向,一个可能性。
当代书评:你曾经说,你有一个写作上的抱负:写出中文写作中的诗歌“原文”。它既是词语的东西,又是正在发生的、经验的、事实的东西。是崇高性和日常生活的结合,两者之间交相辉映。日常生活与崇高性的关系,你是怎么处理的?
欧阳江河:在我看来,崇高性往往是通过日常生活去体现出来。这个日常生活,并不是庸俗的感官的日常生活,更主要是指阅读生活、写作生活、艺术欣赏生活,这些日常生活中泛着精神的光芒,其实就已经有崇高性。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欧阳江河《凤凰》节选
1、
给从未起飞的飞翔搭一片天外天,在天地之间,搭一个工作的脚手架。
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都是在荒凉的地方种一些树,炎热时,走到浓荫树下。
树上的果实喝过奶,但它们
更想喝冰镇的可乐,因为易拉罐的甜是一个观念化。
鸟儿衔萤火虫飞入果实,水的灯笼,在夕照中悬挂。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
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取出字和肉身,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鸟儿以工业的体量感跨国越界,立人心为司法。人写下自己:凤为撇,凰为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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