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休止的俄罗斯文化徘徊

《战争与和平》插图,安德烈·尼古拉耶夫绘《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英]奥兰多·费吉斯著四川人民出版社□王平

对于中国人来说,俄罗斯文化是一个既亲近又陌生的词汇。我们能吟唱《喀秋莎》《三套车》,熟读《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却很少真正理解这种文化的内在机理。《耳语者》的作者、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奥兰多·费吉斯的《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一书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它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并不为人所注意的俄罗斯文化之窗。

《娜塔莎之舞》中作者一改《耳语者》忧伤、阴郁、暗含讽刺与批判的笔调,以极为平和的方式评述18世纪以后俄罗斯文化的发展,从芭蕾谈到戏剧,从绘画聊到音乐,几乎成了一本纯粹文化点评的流水账。

靠《耳语者》轰动一时的费吉斯为什么要一改文风,写这样一本不温不火的书呢?恐怕是因为他并非靠卖字吃饭的职业写手,而是个专业修史、凡事都想要探明机理的历史学者。相信任何一个看过《耳语者》的人,甚至包括作者费吉斯本人在内,面对书中所描绘的苏联社会都会感到奇怪——这样一个社会一定不是突然降临到世界上的。它的形成,一定有其过程和内在机理。那么这个机理究竟是怎样的,培养它的俄罗斯文化底色究竟如何?这也是作者动笔写《娜塔莎之舞》的原因之一。

在俄罗斯文学中,从普希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开始,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再到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都乐于刻画“多余人”形象。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往往在世间流离、彷徨、反省、思索,却迟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与定位。这种彷徨无措,其实正是俄罗斯文化自身在文学上的投影。在历史上,俄罗斯文明曾经与西方文明保持着相当的步调。但公元13世纪的蒙古帝国对俄罗斯的征服将这种纽带彻底撕裂。其后的数百年中,俄罗斯人以其特有的韧性,通过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摆脱了枷锁,重新成为欧洲列强。然而也就是在这数百年里,欧洲发生了影响深远的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启蒙运动。这场变革让俄罗斯和西方这两个本该亲近的“兄弟”变得彼此不再认识。俄罗斯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彻底倒向西方,向其学习；要么自立山头,发扬自己的历史文化。关于这两种观点的争执,就是近代以来绵延整个俄罗斯文化史的“西方派”与“斯拉夫派”的争论。

在《娜塔莎之舞》中我们可以看到,近代以来的俄罗斯文化精英几乎时刻都在这两个选项之间徘徊。“欧化的俄罗斯”章节描绘了18世纪初一个全力向西方学习的俄罗斯,醉心欧化的彼得大帝以西欧国家的“文明”为样板,希望从文化上将俄罗斯人重塑为欧洲人。为此,俄罗斯人必须抛弃那些传统的风俗,接受西式文化与生活习性。俄罗斯完全以来自外国的道德、审美规范、生活品位和社交礼仪,规训本国的上流精英。知识阶层创作的文化作品主题,也集中于对俄罗斯过去“落后”与“黑暗”的哀叹,以及对西方“文明生活”的赞美。面对西方文明,普希金等人忧伤的仅仅是俄罗斯文化被当做“外人”来排斥。

然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拿破仑率60万大军远征俄罗斯,削弱了俄罗斯人心目中理想的欧洲形象。俄罗斯人意识到,他们不是法国人或其他国家的复制品,他们是俄罗斯人,并且注定只能是俄罗斯人。这批被称为“1812年的孩子”的文化精英开始转而乞灵于俄罗斯本土气息最浓重的农奴阶级。不过,这种斯拉夫派的崛起,很快就遭到了并未沉寂的“西方派”的反击。俄罗斯文化开始了一场持续一个多世纪的究竟该何去何从的文化争论。

表面上,十月革命的猝然到来与斯大林铁腕治国的时代,似乎为这种文化争论画上了休止符。然而正如书中“透过苏维埃看俄罗斯”一章所描述的,在文化的管制稍被放松之后,俄罗斯“自身还是西方”的争论立刻又冒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被套上了意识形态的外衣。苏联的解体以及俄罗斯新世纪以来的彷徨,无疑昭示着这种思索至今仍未得到答案。

俄罗斯究竟是谁?究竟该往何处去?在描述了三百年俄罗斯文化荡气回肠的曲折发展后,该书在结尾仍没有给出明确答案。然而,作者真实的观点其实在书名中已经有明确的暗示——娜塔莎之舞。娜塔莎,这位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受过法籍家庭女教师教育的贵族小姐,伴着吉他奏出的民间音乐,毫不费力地在农民“大叔”的家里翩翩起舞。这暗示着俄罗斯文明虽然几经回旋,但其最终的落脚之处,仍将是那片广阔而深沉的俄罗斯大地。这个国家在彷徨、挣扎与战斗中积累起的数百年文化,其自身已经成为俄罗斯人抹不去的文化认同——俄罗斯成为不了别人,它只能做它自己。

费吉斯作为一个英国人,没有掉入“西方中心论”的窠臼,而是暗喻了这样一个结论,是非常难得的。而这个结论,也许正是所有曾向西方学习,但却终为“他者”的文明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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