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的记忆

□文/毛炜

我家住在府河边上，乡场叫毛家渡，也在府河边上。往上就是黄龙溪、苏码头、中兴场，再往上就是成都府了；往下是半边街、江口——府河与南河在此汇合，形成浩荡的岷江，一路向南，从乐山开始转弯并入长江，一路向东去了。

河畔江边的人爱水，见到水就异常亲近。四川的集镇、城市似乎也大都坐落在河畔江边上，江河好像一条粗实的线绳，串起的那些闪亮的珍珠就是一个个华美的城市和集镇。集镇上总有几道阶梯伸向水边，大嫂小姑换季洗被时总喜欢绾了裤管，光脚站立在水里，露出一段粉白的小腿。还有吊脚楼上的人家图省事的，干脆就放了吊桶，从江上打上几桶清水，不但洗衣，洗菜煮饭也省却了外出挑水。

那时年纪小，不知端阳节是为纪念楚国的屈大夫而设，只道是川人为川江增设的水节。你看，这一天，人们要划龙舟、游泳、抢鸭子，哪样离得开水？还有川人大都是湖广填四川而来，就按人们说的为纪念楚国屈大夫，那也因为楚国即为多数川人的母国，耿介不阿的屈大夫，也就是大多数川人母国的大夫啊！屈大夫的放逐正是川人先前的放逐，屈大夫的《离骚》，也正是川人生存的悲歌啊！

端午节前，人们收完了小麦，忙着放水犁田，栽完了青绿的秧子，有了短暂的闲暇。时令正是初夏，春水滋润了土地，也浸润了江河，江水沿水岸渐渐丰满了，丰满如脱去冬装，换了单衫的美人。村里最有号召力的小伙，就动员了舟船，准备好了浆楫和嘎嘎乱叫的一群麻鸭，再挑选了队员，给邻村人捎过话去，说今年的端阳还是照例要热闹的哈。

端阳当天，就见乡场的渡口一侧，摆放开了几十条小舟，河边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平台，有十面牛皮鼓，环上系了红绸，鼓手试擂一声，震天动地响。早早地，两岸已乌鸦般站满了人，有孩子骑在父亲的双肩上东张西望，有邻人扯着喉咙给不远处的亲戚打招呼，还有调皮的孩子挨了父母的巴掌，哭尖了嗓子如唱川剧……等太阳离开东山有了几丈高，一队又一队的穿着背心短裤的汉子穿过人群，开始在江边旁若无人地热身。我叔叔也在其中。在我父亲去世后，叔叔就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我自然就是他的忠粉噢。叔叔在那时宽阔的府河河面上可以游几个来回，可以一只手举着衣裤游到对岸，而手中的衣裤不会被水打湿，他自由泳身体前扑时，每次都能将整个背脊露出水面，就像身体在水面上滑行……突然，发令枪声一响，只见几十只舟子同时射出，如箭如瀑，水面上形成一道道水雾。十面大鼓齐鸣，人群的呐喊与划动浆楫的群群汉子的号子交相呼应，仿佛这大河就是汉江、沅水的古战场，舟上的健儿就是抵御外侮的勇士……龙舟赛后，就是抢鸭子，更多的汉子参与进来，满河都是光溜溜的背脊和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的鸭子，只有水性好的能幸运抓到一只。端阳的鸭子，成了捕食粽子的罪魁，人们为了让鱼儿去啃食粽子不去冒犯屈大夫的肉体，河面上肯定也禁止鸭子的游猎。那天，叔叔抢到一只肥大的麻鸭。那年秋天，这只麻鸭开始下蛋，以后又存活了几年，在老得已无蛋可下的时候，走完了它幸福的一生。

端阳聚集的人群星散开去。各家的饭桌上就平添了咸盐蛋、油酥花生米、粽子和雄黄酒。仿佛那打雷样的鼓声还在耳际回响，叔叔在吃饭前反复掏着耳朵，爷爷就说，耳朵进水了要倒出来才好。奶奶和母亲端出菜，姑姑乖巧地坐在叔叔的旁边，爷爷和叔叔开始喝酒。酒加了雄黄，变幻为橙黄，叔叔对我说：你娃晓得不，雄黄驱毒，蛇都要怕的，喝了雄黄酒，一年内都不会病的。我虽然小，仍将信将疑。叔叔见我眼眉低垂，就非得让我尝试一口，姑姑说：一口就算了，蘸点晓得个味道。叔叔就用竹筷蘸了酒，极快地递到我的嘴里。我感觉这酒有辣椒的辣，中药的苦，舌尖的麻木让我泪花直滚，全家人见我的傻样，哄然发出一阵笑声。

已经有很多年，家乡的人们过端阳似乎除了吃粽子和咸盐蛋，已不再划龙舟和抢鸭子了。因为河水枯竭，即使是春汛到来，村姑脱去冬装换上裙衫，江河也不再丰满。水质也坏了，浑浊，稠粘，河风一吹，大河上下，尽是腥臭。大概，屈大夫如活到现在，按他的洁身自好，恐怕不会选择沉江作为结束自我的方式。我叔叔如晚几十年出生，估计也很难练就他如鱼鹰的水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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