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汝钧
1970年的秋天,大雨小雨昼夜不停地下了一个多月,村里的土墙几乎都泡倒了,房子也大多都漏雨了。邻居培林家房子是他爷手里盖的,当时在四川开有商铺,日子过得好,房盖得讲究,仅是上房与厦房接连的窝角处塌下来一个碗大的窟窿眼,能望见天但下暴雨也不流明水。懂行人说,不怕明露就怕暗渗,是水渗透到瓦底下的泥里了,时间长了天井窝角处就会积下一滩水,慢慢地就能泡软泥、泡朽机和檩条,得赶紧收拾。
修天井窝角的活不好干,难在窝角在整个房子的正中间,不是翻修只是拆开补个洞;难在上房的流水和厦房的接檐口,是上下错位的,而且不知哪处坏了,各自的损坏面有多大,都要准备啥材料;难在位置是四边不靠,所需材料尤其是泥咋个能到房上;难在天井狭窄,还连有个刻着“耕读传家”的影壁墙,一个短木机棚子都转不过头来;难在修房人要蹲着在檐口的瓦上,从上往下干泥水活。
活难不怕,有冬娃。冬娃是我们临渭区故市南街的老泥水匠,60多岁,人干瘦,蜡黄脸,山羊胡子,眼睛大大亮亮,看人老往上翻。平时老穿一身自家织的黑粗布裤祆,但腰带腿带是白白的细洋布。不管新旧鞋,一年四季都不勾鞋后跟,总是趿拉着,后鞋帮都是踏烂的。他在故市方圆的匠人行业中名气很大,盖房子能叫起他和叫到他都荣耀得很,都会给中堂的大梁上,写上某年某月吉日大匠师某人建造的红漆字。传说,冬娃贴砖墙勾的白灰砖缝子像女人做活的白丝线一样细,墙上抹的泥像镜子一样光亮平展,能照见人影影,几十年不起皮不掉土渣渣。房上铺的瓦不论是二八压还是倒八二压,三四十年檐口不勾水瓦缝不渗漏。他会在大房的屋脊砖石上刻龙雕凤,会给故去的人在坟墓里修门房厅房三间过道的四合院,能把大砖截成二寸短的小砖头,还磨得四棱见线明光明光地砌到墓道上。他站到丈二高的房檐上,接从下边扔上来的泥锨,就不用手,只用瓦刀轻轻地一拨拉,满满一锨泥,就妥妥帖帖地倒在了需要的地方。冬娃只有上高架子干泥水活时,才会穿上标志似的一身蓝洋布大褂子,把一角衣巾撩起来,别到白腰带上。他讲究干一天活身上不沾一点点泥。
冬娃牌子大身价高,工钱是每天一升小麦或一斤皮棉花,事前谈清楚活咋样干,中途不能改不能议论,话不投机撇上半截子活就转身走人,工干完当天必须结账,半天都不能拖欠。他上房前抽两口烟吃一个肉夹馍,喝一壶熬得发黑能吊线线的酽茶。不管冬夏只要一干开活,就是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抽烟不歇乏,天黑尽了才收工。跟他拉下手的叫供下水。供下水的几个小伙子,轮换着侍候他一个人还累得撑不住。他站在高房的架子上吆三喝五的样子,就像指挥千军万马打仗一般神气!只有大户人家能请得起他,他也是看见大活、难活眼睛就发亮,小户人家的活懒得干,砌一堵墙盖间门房的活看不上眼。有两年地里收成不好,很长时间没接到一点点活,婆娘四邻借面吃,他也不对付着干点小活,还是不掉份不降牌价,还是趿拉着没后跟的鞋在街头茶馆闲泡,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阴沉着脸,若迎面碰见以前他给干过活的有钱人,人家给他打招呼也待理不理的。
深秋的一天早晨,北街培林把匠人冬娃从南街请来了。故市街匠人很多,行当里也讲究要礼让身边的,但冬娃来了,没有人不服气的。来看他干活的人不少,他对大家打招呼也不回应声。推开主人递过的水烟袋,径直走到泥盆跟前,用锄头勾起一块和好的泥,说了句,和这是个球。随即给泥盆里撒了些细麦草,泼了两瓤水,就用锄在直径两米的泥盆里倒腾起来。泥水活很重要的一项是和泥,和泥实际上是在用一大堆土围成的一个圆圈里,倒上两车土加上三担水,撒上一笼起纤拉作用的、铡成二寸长的麦草,反复用锄头搅拌成一摊子黏糊糊的、能抹墙能粘砖瓦土块的黏合物。和泥是个很费力气的活路,都是由棒小伙子干的还不能偷一点点懒,好像揉面一样,要反复多次才劲道。面是小团,在案子上用手直接使力。泥是水、土、草混合一起,在自制的土盆子里,用锄头来回推拉使力。和稀泥省力但上不了墙。泥水匠们最讲究,泥要和好,口头禅是:“和泥要劲哩么又不要钱,又不要婆娘娃么!”
这会儿,只见冬娃把腰带紧了下,给手掌心呸了口唾沫,双手握紧锄把,腿前后分开,拱着腰。他一锄头深深地勾下去拉到头,就像是拖拉机犁地一样,翻起来一道沟,又深深地推送回去,突兀间泥盆中竖起来两座梁,锄把在他手中轻盈地飞转,泥在盆里随锄头服服帖帖地迎合,一大盆泥瞬间就搅拌好了。他蹲着用麦草把锄头上的泥擦干净,没抬头看周围人一眼,转身就进屋里去了。
这是正式的和泥法,这是泥的上乘效果,这是农人力量的表演,这是冬娃老当益壮仪式感的亮相。和泥能像他这样用锄头一口气来来回回转圈圈翻搅数十下的人不多,60多岁的老汉子就几乎没有了。一般力气小的和平时不干重活的人,勾两三下就气喘吁吁拉不动了。我当时16岁,长的瘦高,也正是长力气和不服气的年龄,拿起放在地上的锄,想在泥盆里鼓捣几下。这时有人起哄,我就硬撑着鼓起劲,来回拉了十五六下,溅射了一裤子一鞋面的泥,脸憋得通红,累得气都上不来了。自那回半年多时间,我都是每隔三分钟嗓子眼要吭、吭两声。老人们说,正长身子哩,骨头架子弱,用力猛,把娃挣乃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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