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 是非成败转头空

新都桂湖

明代陈洪绶《升庵簪花图》。放逐云南，杨慎戴花纵酒，以此回应千里之外威严的皇权

新都桂湖杨升庵塑像

许永强/文

明代思想家李贽曾言：“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与李白、苏轼并列“蜀中三仙”的明代第一才子杨慎人生坎坷，正当盛年，却因诤言直谏，被流放云南充军。一个正直、博学之人，后半生困顿于流放地，岁月蹉跎，前程无望，但他却完成著述400余种，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大才。尤其是他暮年所作的《临江仙》，从“滚滚长江东逝水”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在成败得失之间寻找深刻的人生哲理，体现出高洁的情操、旷达的胸怀。

孤棹溯寒流 羁心忽自惊

杨慎出身名门，父亲杨廷和为宰辅数十载。他少负才名，7岁作《古战场文》《过秦论》，世人传诵，皆惊叹“神童”。正德六年（1511年），23岁的杨慎状元及第，入朝为官，授翰林修撰，成为明代四川唯一的状元。

“一门五世七进士，两朝宰相状元家。”杨慎风光的人生在36岁发生根本性逆转：因嘉庆“议大礼”之争，杨慎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受廷杖。由一个身负国事朝政、峨冠博带、荣华显贵的士大夫，转而成为朝廷的罪犯、囚徒，不但受尽屈辱，遭受放逐，而且是“永远充军”。

出京都由潞河而南，溯江西上至长江江陵，历湘黔入滇。沿途的长江风光对杨慎是一种心灵安慰：“白帝到江陵， 一千二百里。欲试一日程，须待春水起。布帆一百尺，出自三梭织。风顺早归来，天际遥相识。”《峡东曲》化用李白《朝发白帝城》名句，而《曾少岷惠忠州新琢云根笔》则借物言志，表明自己的一片丹心：“忠州井邑聚云根，筠管千年驳藓痕。好伴轮囷接卿霭，不同涩勒暗蛮村。高标自表严颜节，文藻堪招陆贽魂。西蜀钟奇难韫椟，南丰新咏重瑶琨。”忠州（重庆忠县）云根毛笔外观高雅，品质优良，诗人笔锋一转，以严颜的忠烈气节和陆贽的文采品格，表明心迹。

在钓鱼城古战场，杨慎思接千载：“钓鱼城下江水清，荒烟古垒气犹生。睢阳百战有徤将，墨翟九守无降兵。犀舟曾挥白羽扇，雄剑几断曼胡缨。西湖日夜尚歌舞，只待崖山航海行。”（《钓鱼城王张二忠臣词》）诗人从钓鱼城抗元坚守40年，联系到春秋的墨翟和安史之乱的张巡坚守城池的英勇事迹，将这种坚守精神与南宋亡国“崖山航海行”的随波逐流对比，展现出刚正不阿、忠贞爱国的品格。

杨慎的妻子黄峨是有名的蜀中才女。新都桂湖曾经见证了二人吟诗作词，琴瑟相和；而今的江陵码头留下的却是夫妻挥别天各一方的泪水。黄峨回新都老家尽孝，杨慎则继续坎坷的发配戍边之旅，诗人不由悲叹：“孤棹溯寒流，天涯岁将暮。此际话离情，羁心忽自惊。”（《江陵别内》）。另一首《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则将夫妻的离别之情写得感人至深：“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溯江而上就能和妻子一起回到家乡成都，然而戴罪之身只能孤身远走天涯，杨慎途经万县（重庆万州）正值元日，佳节时分，在众人皆欢而吾独悲的愁绪中，分外思念家乡亲人：“官烛光中饮颂花，村鸡声里换年华，寥寥人语水乡市，紞紞鼓音山县衙，江上春风先入棹。客边元日倍思家。去程回望各千里，翠壁青林寒雨斜。”《万县元日》以乐景写悲情，发出空看“翠壁青林寒雨斜”的无奈。诗人叹惜的不仅是“去程回望各千里”，更是归期不知几何，只好寄希望于鲤鱼传书聊以自慰：“金剑山头寒雨歇， 铜罐驿前朝望通。天转山移回合异， 春添江色浅深同。巴农麦陇层云上， 楚客枫林返照中。水底鲤鱼长尺半，寄书好到锦亭东。”（《铜罐驿》）

已消湖海元龙气 试凭高处望刀州

嘉靖四年（1525年）正月，杨慎至云南戍所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市），开始了30余年的谪戍生涯，期间曾七次返蜀，“鬓毛尽向风尘白，往复滇云十四回”（《三题板桥馆壁》），但至死未能获赦，嘉靖对杨慎怨恨太深，多年后依然不能释怀，时常问起杨慎流放云南怎么样了，阁臣以其老病回对，嘉靖意乃稍解。

杨慎到达云南后，人们都很敬重他。云南巡抚郭楠、黔国公沐绍勋、永昌知府严时泰等把他安排在昆明附近山水清幽的安宁养病，还专门修建了一座云峰书院供其居住。流放云南30多年，杨慎把仕途失意的愤懑转化为动力，遍游滇南，著书立说，讲学授徒，云南学子慕名而来，竞相投其门下求学。受杨慎学识与人格的影响，“杨门七子”都参加科举考试，其中五位进士，两名举人。杨慎培养了一批心系苍生、关怀国事的杰出士子。后人说：“滇中风雅，实开于升庵”。他也被云南人民誉为“明代三百年第一人”。

在漫长的流放生活中，杨慎常与云南和泸州的学子考察山川地理、人情风物、人民疾苦、研究学问、谈诗论文、订正地方志的谬误。作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他“沈酣六朝，览采初唐”，诗歌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从他留下了的《南中集》《南中续集》《七十行戍稿》《升庵遗集》《升庵长短句》中，可以看出他对长江上游西南地区当时的山川形势、气候物产、地理现象有独到的观察和独立的见解。

杨慎“前后寓居江阳者十余年”，写了不少记录江阳（今四川泸州）风貌的诗歌。写泸州的美酒：“玉壶美酒开华宴，团扇熏风坐午凉。”写泸州的荔枝：“云液留香凝重锦，冰丸映肉倦轻纱。”写南定楼商船云集，集市繁华：“三泸名号讹千古，二水泯涽会两津。青若海商船舫集，红妆营妓管弦新。”写端午节划龙舟的盛大场面：“奔电追风跃且鸣，击汰冲波横复直。仿佛湖州张水嬉，想象习战昆明池。”

杨慎对民间文学非常喜爱，十分重视对歌谣、谚话、俗言和民间传说的搜集，一生中编纂了不少专集，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资江渡归续少岷句》“来舟争抢二流子”中“二流子”就是“川南舟师习语”，指水路两侧波浪的势头稍微减弱的地方，只要是下滩或泊舟必抢二流。

才高而无用武之地，杨慎涪江泛舟也曾感叹：“登临知自好，寂寞共谁云？”时光如这江水不舍昼夜，无情流逝，“已消湖海元龙气，只有沧浪渔夫心。”一代才子的生平抱负，看来都黯然消散在岁月中，但从被流放的第一天起，杨慎就始终保持着他的硬气。杨慎一直在盼归，家乡与家人是他的信念所在，以戴罪之身，在荒蛮僻远、艰辛凄凉的边戍之地，形同野老村夫般孤独寂寞地生活，但这并不能让杨慎在精神上屈服。在《嘉陵江》中他写道：“嘉陵江水向西流，乱石惊滩夜未休。岩畔苍藤悬日月，崖边瑶草记春秋。板居未变先秦俗，刳木犹疑太古舟。三十六程知远近，试凭高处望刀州。”“刀州”是益州（成都）的代称，思念家乡的杨慎如江边的乱石、如岩石边的苍藤，在岁月的磨砺下依然坚定地伫立在那里。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人可以被剥夺身体的自由，但内心的高贵和尊严，没有人可以夺走。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年老多病的杨慎悄悄从云南回到四川，希望能老死故园，但随即就被云南巡抚派人押回永昌，一去未回还。72岁时，这位银须飘洒的老人病死滇南。

江阳是川滇黔结合部的交通枢纽，长江与沱江在此交汇。杨慎每次均从江阳经过，面对滚滚长江，写出了许多佳作，尤其是《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临江仙》，堪称千古绝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暮年的杨慎对自己的政治挫折渐渐淡然视之，他把自己惆怅的心情寄托于祖国西南的大好河山，尤对历史变迁、朝代兴亡的史籍兴趣浓厚。“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杨慎一起笔，就把世俗人生的超越性、价值追求放在历史长河的宏大时空背景中加以比照，使人鲜明地感受到在永恒的宇宙自然面前，在迅疾飞逝的岁月中，人类个体生命在世界上存在的短暂和虚幻。

在永恒的天地自然和无尽的岁月构成的无限广大的时空背景下，个体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何在？“是非成败转头空”，诗人否定了自古以来文人士子信守的价值观念，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生命本身的存在价值，“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以永恒静穆的青山和绚丽常在的夕阳，来进一步衬托生命的短暂，但却没有悲凉、哀伤，反而展示出一种生命的从容、平静、安详和优雅。是什么让诗人在洞识了生命消失后的虚空、否定了人生种种超越性的价值追求后还能如此的自信、平和、安然？答案就在眼前静穆的青山和绚丽的夕阳中。

这个站在江边冷眼看世事的“白发渔樵”老者，有过英雄志士的理想，有过轰轰烈烈的抗争，有过成功的荣耀、富贵显赫的身份地位，也有失败的屈辱、沉沦的磨难……正因为经历过人世沧桑，才能“惯看秋月春风”，才能洞识生命本相。他知道人生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知道怎样活着才是生命最真实的存在，知道哪些追求是人生的虚妄、幻象。而看清生活的真相，他依然充满英雄主义式的热情与喜悦：珍视生活中那些自然而美好的事物和情感。面对古往今来的是非成败、进退得失，他有着沧桑过后的从容、洒脱、平淡，充满自信与超然。

这份洞穿历史、笑看风云的豪迈情怀，这种深邃空灵、厚重苍凉的意境，超越时间引发了一代代人的共鸣。尽管《三国演义》成书时间比杨慎早一百多年，然而清初文学批评家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评刻《三国演义》时，依然将这首词作为《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映照下，我们看到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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