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家训

■孙英钧

改革开放以来,富裕起来的村民们修坟祭祖之风日益兴盛,好多家庭在坟院里栽树、立碑。规范自家的家谱、家规家训。我也不惜路途遥远在八十年代一个清明节前回天水老家上坟祭祖。其实我自从知道我家有厚厚的两本家谱起,一直念念不忘。母亲说每年清明节和春节每家每户会把家谱摆上方桌供奉几天,当我找到四爹家要求看一下家谱时,四爹说:你把手洗净,烧个香之后取下来看去!

我如饥似渴地趴在四爹老炕上看了整整一天,我为再次识认繁体字而极为兴奋,大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由自主地把我们从山西平遥归来的老祖宗顺延至今的大事年表抄录下来,四爹不止一次地问我是不是要在白银新立个家谱,我支支吾吾一直没有说清楚,也不想说清楚,其实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一直流着泪,好像多年的屈辱找到了泄口。

是啊!我在十年前诗集出版后记中写道: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父母1958年从天水流浪落户于中山村二道湾,原隶属于皋兰县辖区。我出生于这个村子,在那里长大、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我履历表中的籍贯一栏就只能写皋兰县了。1985年我们村子又划拨白银市管辖,无独有偶,老家的村子也由原来的贾川公社划拨古城乡管辖,这很像一根长长的金属管,这边一敲,那边也微微响动。

地界名称的划分,害得我一个堂哥由于两个月没接到回信,而专程坐火车跑来一回,知道情况后,他只能说:名字咋换还是这个地方,可老百姓的通信成了问题。我每次都喜欢围住堂哥听他山南海北地聊,他讲一个远房大三爹年轻力壮的故事。说互助组那会大三爹22岁,那时候一个村上就一个石磙,谁家第二天要碾场,头天晚上就要从碾场的这家人排队,大三爹的父亲喊他去排队,他说别急,明天就我们家碾,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碾场的那家,看他们在收拾打完场的后续工作,大三爹便顺手将碾场石磙举到场地一边的一棵大树杈上。因为堂哥的讲话一直都是以姿势助说话,忽而会站起来仿学各种动作。我们听得极其投入往往忘记了回家吃饭。

堂哥走后,我们经常会围住母亲给我们讲老家的故事,母亲虽然没有堂哥的那种绘声绘色抑或故弄玄虚,但当她说老家一庄子都姓孙时,我们激动得睡不着觉,一直都想回老家。

二道湾村上王家是大户,60年代初分散为十几处,“堂屋”既是王家的老屋,也是他们族的中心。孙姓唯我们一家。假期时候我常常跑到“堂屋”前面,看“堂屋”飞檐画栋,窗格是镂空的各种花鸟,堂前八根柱子,每根柱子雕着一条飞龙。王三牛是王家唯一的宝贝孙子,也是我二年级的同学,当他领我们进去时,王老汉叼着水烟“咕嘟嘟、咕嘟嘟”吸着,用烟杆暗示他孙子,王三牛转身用手暗示我们全体跪下磕头作揖。出来后我问他方桌上摆放的厚书是什么,他说那是他们的家谱,里面记着他们先人的名字,都是竖着的字,繁体字。我才理解了他爷爷让我们下跪的原因。

回家问母亲我们有没有家谱,母亲说在老家我四爹家,有厚厚的两本呢。我又兴奋地问:是不是竖着的繁体字,母亲说就是。从此以后我对竖着的繁体字情有独钟,以至于五年级就把古版本——竖着的繁体字版的《西游记》《水浒传》吃力又兴奋地读完了。以至于我后来的高中语文作业,一律用繁体字竖着写,得到了老师的夸赞,因为这个老师是刚刚平凡的老右派。

到后来“破四旧”时,“堂屋”上的飞檐画栋、各种花鸟、八条飞龙都当“四旧”“破”了,露出了绛红的紫木来,更重要的是那本厚厚的家谱也不翼而飞。有一次王三牛带我们进去时看到原来放家谱的地方贴着八个字:“破旧立新、勤俭持家”。乍一看,红纸黑字,煞是漂亮。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下队干部老吴的字,因为我们全校的“引格子”都是老吴写的。

那时候工作组下队,由生产队长安排各家各户轮流吃饭,等老吴挨到我们家吃饭时,我偷偷给母亲说了,我们也想要这八个字。吃完饭后老吴就写好了,他说我们家没有“四旧”,就写了个“劳动光荣勤俭持家”。我把“勤俭持家”贴到厨房,把“劳动光荣”贴到上房。至此,这八个字每年随对联的换新而换新,也就是说:这八个字像一个家庭的座右铭,其实就是家训,指导着我们全家平安吉祥地度过了艰难困苦的岁月。

四爹家收藏的家谱看完了,我渐渐平复下来。四爹说还有一本家谱在另一个村上,没什么看头,主要是家风家训之类的,由于各种原因,我一直没有见到,听堂哥说了大概内容,他说主要是《百忍歌》。去年在天水工作的侄子把后一本家谱以电子版形式发来,终于使我心满意足了。

孙家家训的《百忍歌》开头是这样的:忍是大人之气量,忍是君子之根本；能忍夏不热,能忍冬不冷；能忍贫亦乐,能忍寿亦永；贵不忍则倾,富不忍则损；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爱敬；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刘伶败了名,只为酒不忍；陈灵灭了国,只为色不忍；石崇破了家,只为财不忍；项羽送了命,只为气不忍；如今犯罪人,都是不知忍；古来创业人,谁个不是忍。

后面还有大概五十句,都从“忍”字方面警示人们互相尊重、莫计前嫌、修身养性、颐养天年的道理与事实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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