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门人 □马腾驰

房子装修，没请装修公司，我是一项项干的。我固执地认为，活从我手里过，用什么材料，请谁干活，由我自己操办，放心一些。从改电路开始，碰上啥活找干啥的工人。电路改完后，随之铺地板砖、吊顶、贴石膏线、粉刷。于是，干活的各色人物粉墨登场。

房子粉刷完后，该装门了。一大早，装门人就背个大蛇皮袋子，手里提着电动圆盘锯站在了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眼睛不大，约莫四十多岁的模样。

快来，快进来!我招呼着他。他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我的话。师傅，啥地方人？为了打破沉闷的局面，我找着话题又接着问，几个娃？家里有几亩地，种的啥？在外干活多年了？

华县人，他嚅嗫着，以不自信地语气回答我。其他的问话，他都以极简短的话语回答我。

噢，这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

一个上午，我都在絮絮叨叨地找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听着我的话，手中忙着他的活。哦。是。没错。对着呢。就是那样的。他以这样的单字或短语回答我。一个上午，都是我在没话找话地闲聊着。我越发地认为，他真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

中午请他一起吃饭，他只是埋头吃饭，还是没有多余的言语。饭后，回到干活的房子。我说，乡党吃个烟，歇一歇。他点着烟，坐在反扣着的空涂料桶上。他开始说话了。你上午问我是啥地方人，我说华县人，我是招女婿到华县的，实际上我是陕南商洛人。他喃喃地说。

那有啥，在哪儿都是生活，只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我小心地回答他，生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媳妇4年前出了车祸，赔了48万元，跟人家一次算清了，48万元最后花的一分不剩，病没治好，还欠下10多万元的外债。媳妇在病床上躺了3年多，我一个人不光养活5口人，每年还要还欠下的账。女儿13岁，上着学，跟她爷奶在华县老家。老人年龄大，身体有病，种不了地，把地给了村里的人。

他讲这些事时，把每一个细节都讲得很清很细，真没想到，他不说便罢，说开了，还很健谈呢!

他掐灭了手中的第三根烟，起身去干活了。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没有一点看不起我的样子。平时，我不想给外人说这些事，我就是想说，也没人愿意听。今儿见了你，也不知咋地，就想说给你听，说我家里这些闹心泼烦的事，你不会笑话我吧？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等着我的答话。

哪里的话？笑话啥呢，咱都是普通人，都不容易，日子再难场，就是连滚带爬，咱也不能松劲，也得咬着牙往前走！我忙接上他的话。

艰难那阵子，我真连自杀的心都有，而且不是一次有这样的心思。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分明透着一丝凉意。

唉，他舒缓一下语气，停顿了一小会，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好啦，媳妇能下床干轻微的活，跟着我，给我做个饭，她还说想出去找活干，给我减轻点负担，我说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在家里把早晚两顿饭给我做上就行了，我给咱在外边好好干。我那女子争气，学习成绩好得很。剩下的烂账，这一两年紧一紧也就还完了，艰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咧。经过这些事，我自己也想明白了，对老人，对孩子，对这个家来说，不管咋样，我都有责任活着!

有责任活着!你看你这话说得多好，多有水平，这是哲人才能说出的话哩，我禁不住赞扬他。

哲人？咱哪里算得上，下苦人，把活干好才是正道。跟我干活的一个工友，主家再大的房子，再多的门窗，一天就能干完，不是一点快。他说，主家懂个啥？好糊弄得很，赖好给他装上去，门窗只要不掉下来就没事，我也没指望他买第二套房时，还叫我再来装门窗。他们可以那样干，我不干。人家买个房不容易，咱咋敢，咋能糊弄人呢？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把活干好了，主家高兴，才会人传人，活引活，我也就能多挣点钱。我是个痴人，没多少文化，这么多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很认真地说。

就像你装的这门，把人始终关在房间里，眼界就窄，一旦走出这扇门，人就会一下子敞亮起来，心胸也就会大起来，世事也就看清了。有太阳的日子，肯定要多过有风霜雨雪的日子。人行好事，好事等人，你心地好，活干得仔细漂亮，肯定会有更多的客户，会挣更多的钱，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不禁感慨起来，说了一大串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文气、有点书生气的话。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言语。第三天中午，门装好了，我帮着拿工具，送他下楼，他把工具绑在摩托车后座，启动摩托车要走时他说道，大哥，你前天给我说的那些话，说得好!我把你的话回去给我媳妇学说了，我媳妇也说你说得好。其实，世事就是这么个理。

兄弟，有责任活着，这句话说得好。你是个汉子!我会把你，把你这句话写到文章里去。他连忙摆着手说，不敢写，不值得写，哥，我走啊。一紧张，他脸窘得都有点红了，一加油门，他的摩托车蹭地就蹿走了。很快，他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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