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凉鞋的故事

秦凌燕

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情。

那时候，生产队给社员分配报酬是以稻谷的形式。社员将谷子挑到加工厂碾成米后，也会将米糠挑回来。米糠可以喂鸡鸭鹅猪等家禽家畜。社员如果养的家禽少，米糠剩下来，就会将米糠挑到市场上卖。一般来说，一年下来，一个家庭会有百来斤剩余的米糠。那时候，米不够吃，通常是“两稀一干”（早餐和午餐吃稀饭，晚上吃干饭），还辅以红薯、木薯等杂粮。

那年我读初一。

初秋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叫我陪他去卖米糠。

卖米糠要凌晨五点左右出发，天还没亮。小路两旁的杂草杂树是黑色，小路是白色的，借助天色，小路依稀可辨。我们去卖米糠的那天，是满月，小路就很好认了。我们沿着小路，走过分水岭、爬过火山（那时候没有隧洞，火山是一座很高很陡的山岭），坐渡船（那时候没有桥）到对岸去，那里就是梧州的中心城区了。路程大概要走两个半小时。我们都是赤脚走路，走惯了，不觉得特别辛苦，也不觉得难为情。像我们这样到城里做买卖的山里人，绝大部分是赤脚走路的。甚至有些到市场来的城里人也是赤脚的，在行人道上走来走去玩耍的城里孩子也大部分是赤脚的。

我们在梧州的沙街卖米糠。沙街是一个集市，卖鸡的成一排，卖鸭的成一排，卖其他杂货也成一排，秩序井然。卖主站着，站累了就蹲着。

买米糠的将手伸进糠里，然后将米糠放在手心仔细的捻着，看看是否细滑。越细滑的米糠越好卖，买主买米糠也是用来喂鸡喂鸭喂猪的。父亲挑来的米糠比较粗，一眼就看出。我们的米糠不太好卖，到太阳快落山才卖完。米糠卖0.12元一斤，父亲挑了80多斤米糠，总共收入是9元多一点，还兑换了0.4斤粮票。那时候在城里吃东西，都在国营饭店吃，要用粮票的。我们各吃了0.07元和0.2斤粮票的汤米粉。那是我第一次吃城里的汤米粉，觉得非常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除了吃米粉外，我们还各自喝了一碗绿豆汤。绿豆汤0.05元一碗，不用粮票。

吃完，父亲便挑着空箩筐带我去逛百货大楼。父亲在一排儿童凉鞋柜前站定。我突然觉得脸颊发热，手心出汗，心跳加快。

父亲问我：“喜欢吗？”

我红着脸说：“喜欢。”

父亲又说：“就选一双你最喜欢的吧。”

我按捺住心跳，选了一双黑色的凉鞋，是那种黑得发亮的黑色，很好看的黑色。凉鞋线条简洁，鞋头只有一宽条。

试穿之后，我就小声说：“要这双好吗？”

父亲说好看，但要求我选一双大一码的，说以后脚长了，还可以穿。

父亲便让我试一双大一码的。

“行吗？”父亲试探着问。

“行的。”我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下脚趾不到鞋头的凉鞋，小声答道。

那双凉鞋要1.2元钱。

我心里盘算着：这次卖米糠，总共收入以整数10元钱算，减去来回过渡船的1元钱（我不用交钱），减去我和父亲吃米粉的0.14元，减去喝绿豆汤的0.1元，减去买鞋子的1.2元，剩下7.5元。

这么算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跟父亲说点什么，父亲却交钱了。父亲交了钱，服务员温和的将鞋子递过来。没有盒子装，也没有塑料袋装。

父亲双手将凉鞋拿过来，放进空箩筐里。

父亲除了给我买凉鞋，就不再买其他东西了。坐船过渡时，在船上，我不敢看父亲箩筐里静静躺着的凉鞋。我一直脸颊发热，手心出汗，手微微的发抖，听得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的跳。父亲几次让我试穿那双凉鞋，笑眯眯的。

我红着脸，按父亲的吩咐反复的试穿那一双黑色的凉鞋。

过了渡船，我们沿路往回走。

父亲笑着问：“你要穿着凉鞋走吗？”

我摇摇头，小声说：“不要。”

那双鞋子便安静地躺在空箩筐里。

我和父亲一样，光着脚走过火山，走过分水岭。回到村里，已经天黑了。远远看去，我们家厅里、厨房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有人影在火水油灯前晃来晃去。

到家了。父亲把钱交给母亲。母亲走进房间，划了火柴，点亮油灯，大概是把钱藏好。很快，母亲将房间里的油灯吹灭，走了出来。

“你买了什么？”母亲问。

“就买了一双凉鞋，给老大的。”父亲笑着说，然后从箩筐里把鞋子拿出来。

母亲接过凉鞋，仔细的抚摸了一遍，欣喜说：“好看。”

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围了上来。我忽然觉得内疚不安。

妹妹和弟弟带着笑意，轮流看那双凉鞋，又看看自己的光脚，羡慕的将凉鞋还给我，什么也没说。

我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弟弟和妹妹吱吱喳喳的问我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吃的。然后，忽又静了下来。我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尴尬场面。

一直低头吃饭的父亲突然对弟妹们说：“等你们念初中了，我也给你们买一双凉鞋。”

后来我去读高中，那双黑色的凉鞋不合脚了，父亲给我买了新的凉鞋。那双黑色的凉鞋给了二妹。再后来，妹妹和弟弟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凉鞋。到现在，我们已经不穿凉鞋了。我们穿运动鞋和皮鞋。

忽然有一天，我问二妹：“你还记得那双黑色的塑料凉鞋吗？”

“记得。我穿了两年。”妹妹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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