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客德昌老汉 □雷炳新

在我的家乡白鹿原上，把大牲口集市上买家和卖家之间的职业协调人称为牙客。一提到牙客，我马上就会想起一个人——德昌老汉，他是享誉白鹿原的牙客。在我们那一带，我听到过许多有关德昌老汉的逸闻趣事。

德昌老汉是白鹿原上蓝田鹿走镇（现在的前卫镇）龙旗寨村人。德昌老汉生于清末。高个子、黑脸膛的他二十多岁就做了牙客，很快便成为行家里手，做了一辈子牙客。上世纪40年代，德昌老汉六十岁左右，他做牙客时的一件善举至今仍被白鹿原上的乡民津津乐道。

那天鹿走镇逢集，早上喝过汤，德昌老汉去后院牵了羊，拿了草帽，便去鹿走镇赶集。鹿走镇是白鹿原第一大镇，集市博广，声闻四野，贸易涵盖方圆几十个村镇，每逢一四七为集日。德昌老汉每说成一笔买卖，卖家都会支付给他一笔牙钱（口舌费）。在行市很低的集日，牙客们也会“抄底”——趁机买进一头家畜，在行市起来时再卖掉。德昌老汉今天赶集牵的这只羊，就是他上集“抄底”买来的，今天逢集他顺便牵来想卖掉。

日头约一杆高的时候，鹿走镇的集市便骚动起来。四方商贩陆续到达，附近村落的村民络绎不绝地赶来了，接瓦连椽的商铺都已开张做起了生意。各种小吃、蔬菜、柴炭、粮食、布匹、药材、铁器等摊点上围起了人，街道逐渐拥挤，叫卖声、嘈杂声喧嚣起来。

鹿走镇大牲畜交易场设在集市东北角一片开阔的大场上，场上竖立着一些木桩，那些待卖的大牲畜牛、马、骡、驴被拴在木桩上，而一些小点的羊、犬等则被主人牵在手里，围在场边一角。德昌老汉在牲畜市上转了两圈，一是观察本集从西安、长安等远途来的大商贩的多少，做了多年牙客，这些商贩德昌老汉都认识；二是查看今天集上拴在木桩上牲畜的多少和成色的好坏。掌握了这两点，行市基本就在心中了，至于那些来集市上给家中添置一头耕牛或一头骡子的农户买家，在大集市上就算“散客”了，对行市冲击不会很大。

今天行市不错，正午时分，德昌老汉已做成了五笔贸易：一匹马、两头骡子、两头耕牛。各笔生意价位都不低，自然他的牙钱也很是可观。牵来的羊也顺利成交，价格也不错。今天的收入已让他很是满意了。德昌老汉准备回家时，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他说：“德昌叔，您来给俺看看这毛驴吧！”小伙子身旁的木桩上拴着一头毛驴。他说：“俺爹病倒了，家里急用钱，俺爹就让俺把家里毛驴拉来卖了。俺又不懂买卖，俺爹就告诉我，到集上找您把毛驴卖了。”德昌老汉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便问：“你爹是？我认识？”小伙子说：“俺是康庄的，您不认识俺爹，但俺爹认识您。俺爹还说了，整个鹿走镇有几个人不认识您呢？您说和成的好多桩生意，卖价高了许多，但从来都是收取最少的牙钱。俺爹让我找您，您卖多少就是值多少。”

德昌老汉又看了看这头毛驴：这实在是一头很招人眼的好毛驴！德昌老汉此前几次从毛驴跟前走过时都想去看看，但看到有其他牙客在说和生意，他不便上前掺和——抢人买卖是牙客间的大忌。德昌老汉也在这时明白了刚才几个牙客说不成这桩生意的原因了：这孩子在等他！

看有买家向自己围了上来，德昌老汉仔细地介绍了这头毛驴的毛色、腿、蹄等。买家也看得很细，不但掰开驴嘴看了牙口，还蹲在地上仔细察看了毛驴右前腿内侧的一只斑眼。在表示看中毛驴之后，便向德昌叔咨询起了卖价。德昌老汉拿下了草帽，左手拿草帽，右手和买家在帽子底下捏起了价码。他伸出的右手中间的三根指头被对方攥在了手里，看着买家说：“这个数的整钱。”又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伸到对方手心说：“这个数的零头。”买家笑着说：“高了，高了。”德昌老汉便说：“那拿我听个价。”买家便同样伸出三根手指到德昌叔手里说：“这个整数能不能打开？”

这是大牲畜集市上极有意思的一道风景：在一顶帽子底下或者衣襟底下，两只手拉在一起，彼此灵活地用手语在草帽下你来我往地轮番出价，出价者变换着手指来表示价格的整数和零头，而对方则在黑暗中通过摸手指来感知所示的价格。

通常的捏价码要在买家、牙客和卖家三个人中进行，但买家和卖家不直接捏价码。牙客先分别和买卖两家捏价码，在听取了两方面的价格差异后从中多次斡旋、协调，以自己的善辩一方面要说服卖家降价，一方面要说服买家加价，直到贸易的达成。越是能说会道的牙客，往往促成贸易的机率越大。

但这桩毛驴交易的特殊性在于卖主压根不懂买卖，一切都由牙客德昌老汉说了算，所以今天的毛驴交易，德昌老汉格外慎重。在德昌老汉的竭力争取下，在经过和两拨买主的反复博弈后，草帽底下终于捏出了一个令德昌老汉满意的成交价。

康庄的小伙子很感激地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票子塞给德昌老汉说；“叔，俺爹说了，毛驴卖了这个钱一定得给您。我这一桩生意耽误了您半天时间，您老莫嫌少。”德昌老汉说：“小伙子，回去照顾好你爹，这个钱我不能收！”

年轻人执意要给，德昌老汉则坚决不收。在经过多次推让后，德昌老汉说：“娃呀，你是让我趁火打劫还是一定陷我于不仁不义？”年轻人听了，只得收起了钱，多次致谢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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