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
父亲逝世数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我的父亲59岁突发脑溢血,昏倒在地。幸而命硬,也治疗及时并得当,遂能保存。不过他也以此手足失秩,行动不便。尽管这也是常有的情况,然而父亲获病,总是我的忧愁。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他坚持了20年。
至79岁,父亲再犯脑溢血。在我的注视之下,父亲日渐萎靡,彻底卧床,随之食减体衰,言短眠长。一天晚上,大约10点左右吧,父亲看着我,手伸出被子,放在床沿,似乎轻轻地摆了摆。我毫无预感,不过数小时之后,父亲便归天了。我瞻仰着父亲,他还是一种高贵的平静,然而造化已经抽提了他额头的温度。此刻,我没有哭。
我是长子,丧事由我主导,遂反复陪着亲戚、朋友、同事向父亲的遗像鞠躬,并招呼父亲单位的领导。在这个过程,我也没有哭。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以后,我作了致辞,悼我父亲并感谢送我父亲的所有故人和家人。此间,我还没有哭。火化结束,父亲就变形为骨灰了。我捧着盛放他的盒子,十分茫然。这时候,我还没有哭。逢父亲的忌日,我召亲戚往陵园去祭祀他,凡三年。三年三次,我仍没有哭。每至清明节和寒衣节,我都会以风俗习惯,为父亲烧一叠纸。夜幕笼罩,火尖冉冉。我居之城,尽管华灯齐亮,汽车咸驰,它也阴气森森,大为寂寞。即使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和情景之中,我也没有哭。
父亲之死,我真的无动于衷吗?这怎么可能呢?儿子是因为父亲而存在的,儿子是以依仗着父亲而成长的,所以父亲为怙。以天演地化,儿子必壮,父亲必朽,然而儿子与父亲天赋一种血缘,天一种生态,一种结构,一种链式,一种秩序,父亲之亡,能不对儿子产生影响吗?父亲之去,让我觉得世间的空旷,空虚,空荡,空落,仿佛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被伐走了,屋子里的一张旧方桌被抬走了。生活如流,不过我也并非一下就能适应永别父亲的变化。有时候,我觉得孤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失魂落魄,惶惶然而栖栖然,轻得像漂。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悠然拂过楼顶,直抵云霄,看到我的父亲。我的泪水潸然而下,不过这不是哭,这只是眼睛里有了泪水而已。
我曾经梦到父亲两次。一次是夏天,他站在少陵原我家的院子里用毛巾擦自己的胳膊。一次是他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旋韦曲镇一个转弯的坡道飞速逆行。他穿着白衬衣,敞着怀,遂露出了贴身的白背心。他面色严峻,似乎有急事,让三轮车快,再快。不知道他为何是坐在车帮上,眼睛向外,腿也向外,而且还略翘着。他有什么急事呢?他不怕危险吗?看起来他很结实,是40岁的样子,他穿的也是20世纪70年代普遍的服饰。父亲啊!这些梦有什么寓意呢?向我暗示什么呢?我已经有鼎力,情理当助您,您就吩咐我吧!
我不能想父亲,因为想到父亲我就泪水涌流,几乎要哭。我有儿子,有妻子,有学生,有朋友,有从我左右前后闪过的衮衮相识者或陌生者,我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我泪水盈睫的样子。然而我想父亲,不时想到他。
在明德门城墙遗址公园散步,看见有人搀扶一个摔倒趴地的小孩,蓦地就看见父亲用自行车驮我走几十里,穿过田野的小路,穿过西安城喧闹的大街,至钟楼附近的一家医院给我补牙。窗子很大,玻璃很明,钻牙而补之非常疼,父亲之眉紧皱着。那年我8岁,父亲36岁。
只要看见有人搓手,我就看见父亲站在我的屋子,问躺在床上的我:“腹部怎么不适?左边不适还是右边不适?”询之再三,仍存疑虑,说:“我按一按。”就扔掉烟头,反复搓自己的手,直到手掌手指热透了,才放到我腹部,问:“痛不痛?”他不敢使劲按,当然不痛。那年我21岁,父亲49岁。
父亲爱我甚于我爱他一千倍,一万倍,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悟出的。父亲爱我甚于他爱其他子女一百倍,一千倍,这也是我多年之后才悟出的。我一切的优,他都高兴,我一切的劣,他都理解并原谅。小时候,我想要军帽,他就给我军帽,想要军装,他就给我军装。他有狗皮褥子,会让我铺,他有羔羊大衣,说:“你长大了,就是你的。”他有军鞋,冬日专用,颇能暖脚,我上学想穿,他脱下擦净就让我穿。他有一辆当年甚为时尚的永久牌自行车,我欲骑,他便送之。他有工作,也有顶替的政策,数子女大约都活动着接班之思,然而他声色不动,只默许于我,等待我先选择。我考上了大学,户口遂由农村转到西安,他喜悦地说:“是西安的人了。”我愚蠢地反驳父亲:“不,是国家的人了。”他把自己戴了12年的上海牌手表卸下给我,说:“这方便你掌握时间,准点上课,准点吃饭。”似乎若有所思,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一月之后,他到大学我的宿舍来,坐了坐,从包里掏出一件剃须刀,说:“这个给你。”当我刮胡子的时候,当我要买新的剃须刀的时候,我总是清晰地想起父亲送我第一把剃须刀的可以从窗口望到终南山的那个遥远的晴秋,我的鼻子总是一酸一酸的。然而我强忍着泪水,没有哭。
父亲所送我的东西,现在看起来都是极其普通的东西,根本不足挂齿。然而35年之前,社会尚处匮乏和贫困状态,这些东西也不是易得之物。关键是,凡此有限之物融入了一个父亲对他儿子无穷的爱。意识到这一点,我总是感到泪水要来了,不过我没有哭。
2008年,早就申请的一块庄地终于获得批准,我遂筹款,计划筑两层楼让父亲和母亲住。要有卫生间,有厨房,宽宽展展的。父亲闻之很是兴奋,忽然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存折递我,说:“凑一点钱。”我犹豫着接了存折,说:“两层楼,联合盖。”父亲很是得意,报了密码。实际上只有12756.5元,不过它凝结着一个老人的尊严,也是一个老人对他儿子负荷的分担。问题是,这笔钱完全由老人节俭而蓄。每想至此,我就欲哭。遗憾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新院并没有久居,因为父亲再犯脑溢血,不得不进了医院。2011年5月1日,他逝世了。也是在这一年,少陵塬上轰然拆迁,我和父亲联合所盖的两层楼也被夷平。每想至此,我就欲哭。
尽管父亲对我有无穷的爱,我也爱父亲,然而彼此并不特别亲密,更无亲昵,且多少存在着一种距离。当然,这纯粹是一种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天赋距离。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书送给他,是不愿意让他踏入我的这一片感情领域。但父亲却会自己往书店去买,真是无可奈何。
我29岁那年,由于有事,久未回家,父亲非常焦虑和发愁,又不敢往单位去找我,以直面他儿子可能冒着的风雨。多年以后他告诉我:“那些日子,我每天在你单位门口,或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我想从远处看到你。只要我看见你,就知道你平安着……”
不能想父亲,是我不愿意哭。然而自父亲逝世以后,我处处会想起他。在书房里,在校园里,经少陵塬,过韦曲镇,在朱雀路上看见一个手足不灵的老人,有时候看到树梢摇动,看到一片云,看到夜空的星星,我都会想起父亲。父亲是走了,但他却时时会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仿佛丝纹也没有离开我。想起父亲,我就泪水夺眶,以哭之不成,遂哽咽而使之倒灌胃里,从而给口腔一次又一次地留下苦涩。
我偶尔会念闪往终南山去,深入幽谷,隐匿老林之中,只有风吹水响,禽言兽语。身处此境,我将放声哭一场,哭我的父亲,哭出我的五脏六腑,哭净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
新闻推荐
本报讯(记者沈谦)6月18日,记者从省工信厅了解到,5月份,全省规模以上工业增长开始企稳,月度增速连续两月回升,累计增速自本月开始回升。当月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完成工业增加值591.01亿元,同比增长6%,较上月回...
西安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西安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