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之久徘徊

吴川淮

惊闻先生归西去，白鹿空旷原无语。大笔描摹千般泪，醇酒温熏万偈句。狂风骤雨归何处，平芜深壑填满渠。野壁山墙起悲风，老腔慷慨意徐徐。

这是我在听到陈忠实先生逝世的消息时第一时间写的一首七言。他的去世，真让人没有想到。和先生接触多年，深感先生平易、开朗、豁达、朴素，应该是一位高寿之人。但就这样走了，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最早接触先生，是在1982年的春季，先生受铜川市群艺馆和《铜川文艺》的邀请，到铜川讲文学创作，讲了整整一天。他上午是在铜川工人文化宫后面的会议室讲，下午挪到了文化宫前面三层小楼的上面讲。那个时候，先生穿了一双黄球鞋，上身是一件洗得已经有些陈旧的黄军装，下身是一个灰布裤子。他主要讲创作短篇小说《信任》的创作过程，讲他是如何构思，是从生活的哪个方面找到了灵感。获奖之后，他说自己特别兴奋，半年之间就写过三十多篇短篇小说，但大部分都不满意，他要停顿下来，思考沉淀。期间，他还分析了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和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等等，分析里面的人物、情节心理等，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作家，一直密切关注经典和当代小说的实际经验。他说作家在写作中，在思考人物的同时也要思考自己。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衣着朴素，滔滔不绝，如果不知道他是一位作家，还真把他当做一个乡镇干部。

路遥逝世的时候，是他代表陕西省作协致悼词，这篇悼词发表在《陕西日报》上，他讲到：“路遥的精神世界是由普通劳动者构建的‘平凡的世界\’，他在当代作家中最能深刻地理解这个平凡的世界里的人们对中国意味着什么。他本身就是这个平凡世界里并不特别经意而产生的一个，却成了这个世界人们精神上的执言者，他的智慧集合了这个世界的全部精华，又剔除了母胎带给他的所有腥秽，从而使他的精神一次又一次裂变和升华。他的情感却是与之无法剥离的血肉情感。”

当时，这一篇讲话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能如此地理解路遥，超出了很多人的认知，具有一种超前的眼光。我当时想，讲这样的话，能否写出和路遥同样品格的作品？紧接着不久，《当代》在同年的第六期上刊发了《白鹿原》的上半部，刚刚出版，我从报刊亭买下，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兴奋得让人难以入睡，期待下一期出版。1993年第一期的《当代》，刊载了下部。我当时刚刚调入《铜川日报》，就在副刊上进行了介绍，称这部小说将并肩当时影响很大的张炜的《古船》。我当时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在《白鹿原》没有出版问世之前，陈忠实是以写中短篇见长的，当陕西作协主席总还是有些虚，这本书出来，让他一下子把这个位子给坐实了。作品对一个作家来说，比他生命的分量更重！

不久，铜川市作协就邀请他再度讲创作。大的讲座之后，又邀请他到重兴公园内贾福义负责的玉华宫筹建处进行小范围的座谈，当时市作协参加座谈的不到十人，就在那不大的屋子里，他着重讲了捷克作家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把其中的人物、情节乃至细节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当时有一种感觉，他的下一部长篇肯定会是反映知识分子的小说。我问他，“陈老师，那你下一部长篇会不会写知识分子或者作家？”他沉思了一下，“有可能吧。我集中思考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的命运，能不能写出来，还真不一定。”他的视阈很开阔，已经不像陕西的作家仅陷在《创业史》拔不出来，而是在积极地从外国文学中汲取营养。谈到《白鹿原》，我问：“陈老师，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对你写作《白鹿原》是否有影响？”他说：“当然，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我不要魔幻，我要历史，我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史志，我们真实的历史远比小说更好看，我只是把它提纯了，写出了家族史和几个人物。”他说新加坡有一个女性华侨，看了小说后，给他写信说，能够写出这部小说的人，一定见过魔鬼，或者是一个驾驭魔鬼的人。你怎么能写出来呢？有关这一次的访谈，我专门写了一篇短文配上贾福义拍的照片，发表在了当时颇有影响的《中华工商时报》的副刊上面。

2005年以后，我调到了西安，开始和陈先生接触得多起来。北京人艺到易俗社演了由林兆华导演的话剧《白鹿原》，濮存昕、郭达、宋丹丹主演，说的是不到位的陕西关中方言，但依然让人感到很亲切，其中已经将华阴的老腔放在了剧前、剧中、和剧后，在西安乃至陕西影响很大，也是老腔被广大观众接受的开始。这是第一次以话剧的形式把这部影响巨大同时又备受争议的小说搬上了舞台，我知道《白鹿原》刚发表的时候，西影厂原厂长、著名导演吴天明就要搬上银幕，但被否定。当时我作为陕西省艺术研究所《艺术界》杂志的编辑，就想到能不能在杂志上作一期关于这场话剧的专辑呢，给何桑主编沟通后我就主动找陈先生联系，说明了我们的意图。没想到陈先生一口答应了下来，并把他自己的文稿发给了我，同时还发给了我们一些剧照和林兆华的文章，《艺术界》隆重推出了这个专辑，受到了各方面的关注。

这么多年，我深感陈忠实先生作为一个长者的风范，他已经是中国作协的副主席、陕西作协的主席，但只要你找到他，他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总是那样地平和，那样的认真。他是一位真正接地气的作家，《白鹿原》是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史诗性的作品。《白鹿原》之后，他写了大量的散文，写得都很长，都包含了很深沉的情感，是非常好读的文字。

从微信上听到一段专门用秦腔纪念先生的唱段，仿佛回到了八百里秦川。如此的表达，真真切切！不禁感慨，我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这段秦腔，并写了四句话：

一曲悲腔肺腑出，

如此吼得山川颤。

白鹿原上高风起，

心血流出唱亦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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