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西安 □李 燕

在我看来，一个人和他生长生活的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居住的日子久了，他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就带有了那座城市的气息和特征，他就会渐渐地变成那座城市的一部分。

我的父亲从小在古城西安长大，他生于斯长于斯，血管里流淌着西安的情怀、气魄与精神。在我的心里，父亲就像钟楼一样古朴、挺拔、伟岸。

40年前，年轻气盛的父母选择支援航空三线建设，于是我们一家人告别了故乡——西安。

在有着“小江南”美誉的陕南这座小城里，我成长、读书、工作、成家，这里自然就成了我的家和我生活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但是每当有人问及我的故乡时，我依然会脱口而出——西安，因为那里有着我太多的记忆和太多的故事，关于父亲，关于成长。

父亲见证了西安几十年的变迁，他与他的古城休戚相关。时至今日，每当我来到西安，都觉得是来到了一座属于父亲的城市，令我亲切、兴奋和感慨。

父亲是一名飞行器制造工程师。他的工作是赶赴全国各大机场，为飞机排除故障。一年365天，倒有300天是在外地度过的。但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操着一口浓得化不开的乡音。

离开家乡的日子久了，父亲也会对西安产生陌生感。他曾经感慨这座城市变化得太快，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不留神他竟然会在童年早已谙熟的街道上迷路。

其实，像父亲这样听从祖国的召唤，毅然离开故乡的人还有很多。

同样在异乡漂泊了大半生的小姨，她在退休后回到了故乡——西安。小姨在一处新开发的小区买了房子。迁入新居时，邻居友好地过来看望她。那对老夫妻也是退休后，从异乡返回西安定居的。

一番寒暄之后，小姨得知他们和我的父亲毕业于同一所航天学校。然而大都市邻里之间的情谊，不过是在遇到时疏远而有礼貌地打个招呼，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到小姨家做客。恰好这时邻居夫妇有事敲门，打开门父亲和他们都觉得有些眼熟。交谈后才发现夫妻俩居然都是父亲在航校的同班同学。他们从40年前毕业后就没有再见面了。

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过40年的时光邂逅自己的老同学，这是一种怎样的幸运。告别时他们还是青春年少，再次重逢已经两鬓斑白。

那一天，不善言辞的父亲和他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时而唏嘘，时而感慨，时而陷入沉默。当晚父亲对母亲说，他第一次想要回到西安生活。因为这里有他的青春、梦想和年轻时的朋友。这也是对落叶归根的一种表述吧。

夜深了，睡眠一直很好的父亲却失眠了。

然而，在父亲还没有完全规划好他的西安生活时，却病倒了。

2014年的深秋，天气已然转凉，父亲病重住进了西安钟楼附近的一家医院。

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难得父亲的精神还不错，我提议陪他到外面走走，父亲也兴致勃勃。我像从前那样挽着他的手臂，病魔将父亲折磨得消瘦而孱弱，他的脚步很迟缓显得有些吃力，我们停停走走，沿着北大街缓步前行。

此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街上的人们与我们擦肩而过。看着一张张匆忙的面孔，父亲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我明白对于一位一生勤劳的老人，看着别人在奔波在努力在积极地面对生活，自己却被禁锢在充斥着药味、消毒水和形形色色病人的医院里，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我尽量说一些愉快的话题，眼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

街边的草坪上有一些人在打太极，父亲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良久后他说：“等我病好了也要学习太极。”“好，到时候我陪着您一起。”我对父亲说，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笑了。

从北大街走到钟楼，从钟楼走到鼓楼，再到回民巷，我们边走边聊，父亲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每走到一处就会讲述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往事。

在父亲的儿时，这一带还很破旧，回民巷的东西很好吃，价钱也便宜，兜里装上几毛钱就够花了。如果恰好有一元钱，那简直就是“富翁”，什么腊汁肉、羊肉泡、胡辣汤，美食种类多得都数不过来。

站在钟楼前，我为被病魔折磨得异常瘦弱的父亲拍了一张照片。他侧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微微扬起下颌，整个人都沐浴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一张镀上了金边的剪影，他的身后就是气势恢宏的钟楼。

父亲的眉宇、目光、神情都透出一种淡远、虚灵的气质和悲悯的人性光辉，同样的眼神我在泰戈尔和弘一法师的照片上曾经看到过。

追忆往事，令人无限感慨。如今，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幸运的是他留给我了关于他和一座城市的记忆。

每当看到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日新月异地成长壮大，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我都感到无比的自豪，为我的父亲，更为这座城市。

西安是父亲的家乡，也是我的故乡，我爱我的父亲，也爱古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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