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之魂傲兮 吴文莉

吴文莉专栏

作家、画家。现任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工笔画院副院长、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班作家、西安文史馆研究员、西安市政协委员，曾获得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长篇小说《叶落长安》，被改编拍摄成四十集同名电视连续剧，并在全国热播。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叶落大地》，2019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黄金城》，并即将出版。

对新疆有了向往，完全是由于一本书和一个人的缘故。那年我看了大唐三藏法师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便再也不能释怀，之后我临摹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看古丝绸之路的文献，对充满异域风情的新疆，我第一次有了真实的向往。

而那年我们几个画家离开西安一路向西行。

在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缘的轮台县，向导是库车县的当地人，他说，想看胡杨就去91公里吧！那里的胡杨都枯死了，却千年不倒，气势壮观，一定得去看看！于是，我们准备了充足的水、馕、速写簿和相机，又带上向导给准备的几件军大衣，开车驶向胡杨林。

长久的荒芜之后，眼前突然有了这片金黄色的胡杨林，我立刻被这雄壮广阔震撼了，仿佛世间什么都不存在，天地间只有我和这些树。许久我才能对着这片胡杨林轻轻地呼吸，我想，每棵树里一定都有位神灵，而他们肯定是千年以来一直在等待着我，而我，一定不要突然惊动了他们。我向树林里走，刚踩着遍地的断枝残根就感到了异样，只觉脚下发出的些许声响，正在轻轻唤醒神秘沉睡的胡杨林。细砂土质的土地灰黄如粉，不知多久以前吸收过一点雨水，而现在却早被烈日晒得干透了，于是，那地面的某处就形成层干干的壳，脚踩上去噗噗作响，所到之处立即就成了细细的粉末。不几步，鞋子里就充满这土末，我顾不上管这些，全神贯注仰视着胡杨高高的树冠和粗大狂野的枝干，心里被莫名的神秘和壮美感动着。阳光却炽热而明媚，我不禁敬畏着大自然给这绝望的沙漠上创造出顽强高贵的生命。秋天的胡杨经历三种色彩，拥有三种不同形状的叶片，它美到极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胡杨在孤独的大漠有着怎样的傲魂啊。

树，大多已金黄了，却也有一些还保留着大漠上宝贵的绿色，即使千万棵树都是千奇百怪的不同姿态，却都将枝桠奋力指向天宇。就算有的胡杨已大半棵干枯死亡倒俯在地，光滑扭转的枯干依然稳稳屹立，剥落的树皮风化成丝丝缕缕在风里荡漾，有生命的那一枝努力张扬着活力与金黄色的极致，沐浴着千百年来的大漠朝阳与晚风。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了我的前世今生——上一世我一定是一棵树，一棵有着傲骨傲魂的胡杨，在大漠里站立了几千年。至今，我也没有淡忘我有过的风沙盖日的生活，坚强而沉默，孤独而辉煌。

天，纯然地蓝，逼得天与地之间除了这远无边际的森林便什么也容不下了，我就一下子觉出自己的渺小。我离开画家朋友和向导向树林深处走去，沙沙的脚步声在寂静古老的土地上有着轻轻回音，我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我索性屏住呼吸，站在树荫里停住脚步回头四望，眼前蓝天如洗，金黄的胡杨树色彩明亮，灿若阳光！无数胡杨穆然挺立，静默无声，空气凝结了一般。踩着千年的老枝虬树，我恍然身处秦兵马俑的阵中，不敢高声语，恐惊树中魂。

许久，我在微风里坐在胡杨树巨大的老根上，终于能叹息着画起了速写，一边享受着不尽的大漠阳光，一边享受着绘画的乐趣，我只觉得心快乐得如羽毛般轻松，在清风里亲近着每一棵胡杨树，这是我幸福的飞舞啊，多么自由自在……

中午的太阳令人温暖欲睡，于是，提前准备的棉大衣就派上了大用场，我在广阔天地里寻找自己的床。选两棵巨大而紧紧缠绕的胡杨树，我把大衣半铺半盖就躺下了，只一霎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蓝天和黄叶便一下子映入眼，明媚的阳光一如刚才入睡前，仿佛时光早已静止。拿出手机看看，却已过了两个来小时，我缓缓坐起身，心里空寂得恍如隔世，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久久也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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