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呼唤（外一篇）

索云峰/摄

◎峰岭

山峦徐徐展开，稳稳地插在城市的身边，做它坚固美丽的屏风。要是没有秦岭，西安会有点寡淡。要是没有西安，秦岭会有些荒凉。

一出城就进山，一出山就进城。两个世界，眨眼之间。

我热爱秦岭，爱它高傲的锯齿、庄严的沉默、抗衡时光的强悍、永不变形的坚守。没有假期，不能去远方的时候，就周末去秦岭，那也是赫赫有名美丽的山。放眼望去，起伏着秋天的山峦，杂拼着赤橙黄绿青各种树叶，在阳光下缤纷斑斓，没有比深秋更美艳的山。大自然给春了些红，给夏了些绿，剩下的色彩都给了秋。所以到了冬天，就只剩下了素描。

山谷里有条平缓小路，转弯抹角地探向山的深处，两边零星人家，很容易让你联想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正走着想着，忽然一条黑影从一家门前台子上俯冲下来，是个一米多长的黑狗，血盆大口，锯齿獠牙。因为画风突变，无从预料，顿时吓木了，对它吼过去吧怕激惹，转身跑吧怕追。关键时刻想到我爸说的，遇到狗赶紧弯腰，它以为你捡棍子，就跑了。于是飞快弯腰抓了块石头，狗果然跑了，还边跑边回头吠着。于是赶紧找了根树枝一路捏着，心想回去后一定买一根登山杖，关键时兼做打狗棒。

路过一间老土屋，一对老夫妻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吃着面。脚下摊着一只胖橘猫，四仰八叉，一只红冠公鸡在碗下面一啄一啄捡饭渣。多么美好的画面，这不就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么？

老头打招呼：过来晒太阳。老太婆起身从屋子里拎出一只凳子，还端了一杯水给我。水有烟熏味。她说冬天这里很冷，没啥事干，见不到人。说你们城里多好啊，有暖气，挣工资。也许她看我也是画里人吧。

山谷某处，远看火红一片，只当是红叶，走近了原来是一棵粗大的柿子树，上面红果累累，像千万只红灯笼挂在蓝天下，又像千万颗红宝石嵌在蓝丝绒里，盛大豪华，纯净艳丽，不由怦然心动。柿子树真是在玩命地结果啊，累得连叶子都掉光了。此刻它如此甜蜜美艳，炫耀着它的功劳。可好像没人在乎，树下掉落一地，都摔成了红泥巴，有蚂蚁在上面埋头大吃。我看得眼馋，也想吃一吃，可找不到一颗囫囵的。

一个老头赶了四只羊路过，我问为啥人们不摘柿子。回答说，这年头好吃的东西多了，没人稀罕它了。但愿柿子树没听到。

这些晶莹的果子，一层薄皮里包着半流质的蜜，吹弹可破。青涩时的硬脾气全没了。靠阳光、水土和时间的耐心酝酿，它终于丰腴了，像一场漫长的修行。可是结果呢？

它们，所有这些圆果子将被雨打风吹去，入土为泥，甜蜜和美丽荡然无存。只剩秃枝孤独过冬。现在它有多么繁盛美艳，将来就有多么光秃丑陋。但柿子树好像并不在乎，它是柿子树就要结很多柿子，成熟了就任务完成了，其余的，跟它无关。它只是神秘的遗传密码遥控下的工具。

树是大自然的孩子，大自然的字典里没有可惜二字。因为它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来做这种“创造——毁灭——创造”的游戏。而自己作为人类，却在这唉声叹气惜香怜玉，真是拧巴得可笑。

在树下找了一蓬干净茅草，仰面躺下，满眼红果，流光溢彩，身上被太阳晒到发烫。不由想到另一棵树。它是小时候村子里的一棵老柿子树，从没见过它果实累累的模样。不是它偷懒不结果，而是因为人们急不可待，见熟就摘，树下的地都被踏得光溜溜的。只怪那时甜蜜的东西太少，一帮孩子拿竹竿打那最后的两三颗柿子，我就站在树下仰面巴巴地望。

一晃几十年，日子确实不一样了。

如此胡思乱想，迷迷糊糊，直到太阳西沉，这才起身，准备回家。把一天这样玩掉，才最对得起这一天、最对得起自己。

一个人的胡杨林

胡杨林里没一个人。进入园门，瞬间就掉进了一片荒蛮之地，仿佛时间在嗖嗖倒退。原本，胡杨林公园就是硬生生地在一片原始的荒凉之地围了四堵墙，直接变成商品了。就像把五千年前的一片土地给移植到了现代。

关于胡杨林，人们都是说去看秋天胡杨林金子一样的黄叶的，我也是冲着这份对美的期待而来的。

可真的进入了胡杨林，才觉得自己好幼稚。胡杨林不但不美，而且极丑。全部是各种歪瓜裂枣的扭曲。身上挂满根须，黑黢黢，只是在顶端的梢上长着一点点很小很稀的叶子。到处是枯死的快要倒掉的和已经倒掉的死树。感觉它活得难看难受也死得难看难受。

听人说胡杨树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看胡杨看的是岁月盲目的孕育和盲目的毁灭，一棵胡杨从出生到死亡，悠悠然几千年过去了。这漫长傲慢地睥睨着人生的短促，就像石头在向鸡蛋示威。可即便这样，我也庆幸自己被生成了人而不是一棵胡杨，正如宁愿当一枚脆弱的鸡蛋，而不是石头。活得再久又有什么用？因为我有灵魂，就凭这一点，就打败了胡杨和石头。

这是一种无声的关于生命和时间的启示，由不得你不思考。胡杨不能成材，没人稀罕，所以才搏了个自生自灭的机会，它的无用保全了它。可大自然孕育什么才不管对人有没有用呢。

在这样贫瘠的沙土里，胡杨必须拼了老命地扎根吮吸那一点点水分才能活，它在用全部的力气挣扎较劲。这累得它青筋爆裂、面目狰狞。你可以说它是顽强的、倔强的。它根本无法像别的树（比如白杨）那样，优哉游哉笔直体面地生长。白杨如果挪到这里肯定死路一条，但如果反过来呢，不知胡杨在那水土丰茂之处能否生活？大概也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性格决定命运，树也一样。

非常热，我撑着伞，脸还扑烘扑烘地烧。有无数淡黄细小的蚊子对来了个不像胡杨树的生物格外感兴趣，我走到哪儿就嗡嗡嗡簇拥到哪儿，隔着衣服就乱叮，简直像一团蚊子雾，赶走又聚来。

我想问一下胡杨，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生长呢？我只怕它们反问我：你们人类为什么要这么使劲生存呢？或许都不过是本能而已。

我胡乱地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当了一小时的原始人，感觉的依然是生命的苦涩和岁月的厚重。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它，出了园门，瞬间又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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