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归来（小说）

王海

不知杨阳用了什么法子，腊月三十下午，父亲竟自己到了车站。

郭厚和杨阳去接父亲，父亲说，我不来觉得对不起杨阳和我孙女丫丫，过了“破五”我就回去。他说：“上午我给祖先上了坟，把他们请回家过年，我就坐车来了。我把先人哄了，把他们叫回家了，我却跑到你们这来了。”杨阳听不懂公公说什么，一脸懵然。

丫丫说家里给爷爷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就等爷爷来过年呢。郭厚说：“那都是你最爱吃的吧。”

春节前，郭厚特意想把父亲从老家接进城里，他想在春节和媳妇杨阳好好孝敬一下老人家，他这个做医生的儿子也想对父亲的身体做一个全面检查。他大学毕业成家立业，总说要让父亲在城里享上几天清福，可父亲说他不习惯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不来。今年刚进腊月，杨阳说今年她邀请爸到咱家过年，他对此事没抱多大希望，他知道父亲不会“挪窝”，谁知父亲真的来了。

阳光恣意地从窗户泻进这个宽敞的厅堂里，使厅堂格外有新春的气氛。

父亲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说：“把你弟一家子叫来也吃不完这些肉菜。”

郭厚说：“爸，你这几天在家好好歇着，让杨阳天天不重样地给你做好吃的。”

父亲说：“看到你们，比我吃啥好东西都高兴。”他又对杨阳说：“每顿少做点，家里只有咱四口人。”

杨阳举起杯，并让每人都讲一句祝福爸的话。丫丫抢着要说，爷爷满脸喜悦盯着孙女，不知她能说出什么如意的话。这时郭厚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让他马上到医院，杨阳很是吃惊。郭厚说：“医院一定发生了大事，不然院长不会亲自给我打电话。”

父亲知道儿子的职业，他说：“你的事都是救人的事，快去！”

杨阳说给爸把祝福的话说了再走，父亲说：“快走，你是去给人救命呢！”

杨阳急忙给郭厚取大衣。丫丫喊：“爸爸说话不算数，你说要陪爷爷多待几天，你一天还没待就要走！”郭厚苦笑一下，急忙开门下楼走了。

一会儿，郭厚打来电话，他的电话把全家人惊呆了。

一种新型冠状肺炎病毒在武汉暴发，正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向周边地区蔓延。郭厚说：“武汉告急！我要带队，晚上坐飞机直赴武汉支援。好多医疗器械都没准备，我不能回家陪老父亲过年了。”

公公看出杨阳不悦，知道儿子定是遇到了难事，他给杨阳说：“救人的事大，我这几天不走，他明天后天陪我喝酒也可以呀。”

她告诉公公，湖北武汉突发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武汉已封城，他今晚要带队去武汉。公公沉默一会儿说：“让他去，家里不是还有你和丫丫嘛！”

杨阳洗完碗筷，给公公沏好茶，她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拿起手机，接完电话，她不知怎么给公公说，倒茶时竟紧张得打翻了菜碗，公公问：“咋回事？郭厚那边有事了？”

她说：“我刚接到单位通知，让我马上回单位。”

“你也要走！你晚上不送送郭厚了？”公公焦急地说。

她说：“这场疫情比2003的非典还严重，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是陕西的空中门户、国家重要的港口，我们空港管委会要集中人力排查国内外过境的发热旅客。我晚上不能送他，今天也不能陪您了……”

丫丫听到这话就哭了，“爸爸走了，你也要走，你们走了，谁给爷爷和我做饭，你和爸爸都不管我了？”

杨阳心里一片混乱，她不知该怎么办。公公坐在那里不说话。杨阳说：“爸，咱家情况特殊，我给单位请假说明情况……”

公公说：“我刚在电视上都看到了，你去，这是一场沒有硝烟的战斗。记得在‘自卫反击战’中，你爷爷突然去世，那时我在部队刚接到奔赴前线的命令，我没有回去，坚决上了前线。我知道你和郭厚都是党员，在国家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能退缩。”

杨阳含泪问公公：“你和丫丫怎么办？”

公公说：“我和丫丫会照顾自己，你去后，也告诉郭厚，每天给我和丫丫报个平安。”

杨阳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她取衣欲走，丫丫忽然再次问她：“妈妈，你们都走了，我和爷爷怎么办？”杨阳蹲下给女儿解释，丫丫抱住她委屈地说：“爸爸不要丫丫了，你也不要丫丫了。丫丫以后不要好东西吃了，不要买新衣服了，你留下陪丫丫吧。”

爷爷见状说：“丫丫最听话，你爸妈有重要任务，说不定晚上你妈就回来了。”

丫丫问：“你晚上能回来吗？”杨阳点头。

丫丫抱着她还是不放，杨阳说：“丫丫乖。”

丫丫满脸泪水地搂着妈妈说：“爸爸走了，我心里很害怕……”

杨阳抹着丫丫的眼泪，“家里不是有爷爷嘛。”说完站起来要走，丫丫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楼梯口，嘟着小嘴说：“妈妈不要骗我，晚上一定回来，我晚上害怕……”

杨阳到了单位，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管委会主任亲自安排工作，局长亲自帯队，全科室人员到机场T2、T3航站楼负责发烧旅客的分流、转运。全科室分为三个组，杨阳是第一组组长。出站口专门有人对乘客体温进行排查，发现发烧乘客，由他们负责转运西安市指定医院隔离。杨阳帮同事肖怡戴好口罩，那边的乘客就吵闹起来，一些外籍乘客听说被隔离，着急地跳起来，他们抓头搔脑不知怎么办，工作人员讲了疫情情况，并承诺给他们办理延长候机时间，他们才慢慢平静下来。但询问的一些问题翻译无法回答，他们又急躁起来，杨阳和肖怡帮他们拉着箱子，紧随在旁，对方怎么发火，他们只能笑脸相迎。

航班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落地，一个航班刚检查完，又一批乘客出站了。她知道今晚回不去了，对女儿食言了。她一直没时间给女儿解释，她不知如何给女儿解释。直到凌晨才歇息下来，这个时候丫丫肯定睡着了，她不能打电话吵醒女儿。局长来说，各组长今晚不能回家，各班轮换休息。

杨阳在一个闲置的按摩椅上躺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她知道，女儿爱睡懒觉，九点打电话给她解释，她一定醒来了。

忽然丫丫的电话来了。她正要给女儿解释，丫丫喊道：“妈！爷爷病了！”

“你把手机给你爷爷。”杨阳说道。

公公接过电话，断断续续地说：“我老毛病……心脏病……你忙你的……我一会就好了……我病好了，就带丫丫回去，正月十五，给祖先送灯笼……我要把先人亲自送回去。”

“吃药，赶快吃药！丫丫快给你爷爷取药！”杨阳在电话中喊丫丫。

忽然有人喊：“我不去，我为什么要隔离，我明天要签一个大单子，你们有什么权力隔离我！”

杨阳跑过去劝解。她抽空问丫丫给爷爷吃药了没有，丫丫说爷爷刚吃了。

一乘客喊：“打死我也不去隔离，我还有急事要处理呢。”

杨阳给他递上一杯水说：“如果你染上病毒……”

“你咋知道我染上病毒了？我看你才染病毒了！”

丫丫又来电话，哭着喊道，爷爷昏过去了，躺在沙发上。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办呀……”肖怡见杨阳在不远处慌张地打转转，走过去问她怎么了？杨阳没有回答，她忽然对着手机喊道：“帮帮忙，快去我家里，我爸病了，送他去医院。”

肖怡问：“你爸病了？”

杨阳说：“不要紧，马上就送医院了！”

肖怡说：“我给你去请假，局长一定会同意的。”

她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党员又是组长，特殊时期我怎么能走？我已让朋友把我爸送医院了，没事了。”

一个倔强的女乘客坐在地上“我不去，我不去，我妈病了，我要回去。”杨阳扶她坐到椅子上，给她送来一杯咖啡。她哀求道：“我妈真病了，我看过我妈再去隔离好吗？”

杨阳手机又响起，她慌忙拿起电话，朋友说：“老人已送医院，人醒了。你放心！”

忽然电话里传来丫丫的声音：“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来？你今天回来吗？”她正要给女儿道歉，那边的喊声越来越大，她说妈回来给你解释，放下电话跑过去。

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手机又响起，她听见电话声心里就颤抖，她害怕听见这声音。“爷爷又昏过去了。爷爷身边围了很多医生。我害怕……”

杨阳问：“那个叔叔呢。”

丫丫说：“他有事刚走了。”

杨阳不知知何安慰女儿。“你别哭，一会爷爷醒过来，你告诉妈，妈一会就到医院。”

她又过去安慰乘客：“你认为没有染病毒，你发烧这么严重，怎么证明你没染上病毒？只有隔离后，才能证明你是健康的。”

杨阳手机又响起，她急忙抓起电话，“爷爷快死了！”丫丫哭着说。

“你把手机给医生，快把手机给医生！”杨阳喊道。

“叔叔，我妈要你接电话。”一个医生接过手机。

杨阳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爸……爸，我爸怎么样了？要紧吗？

“我们尽力了……还正在抢救。”医生说。

“爸……爸……”杨阳对着手机喊。

医生说：“他现在听不见你的声音。”

电话里，她听到丫丫哭喊：“你快叫我爸回来……”

杨阳说，你把手机给我女儿。她对丫丫说：“你爸在武汉正和病魔打仗，你不能把爷爷住院的事告诉爸爸。我一会儿就过来。”

那乘客摔掉杯子，站起来要跑，被同事死死拽住。杨阳走到乘客面前，已是满面泪水。同事们惊了，那乘客愣在了那里，杨阳说，“我的同事为什么要隔离你，不让你回家……万一你染上病毒怎么办？你不但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你的亲人……害了更多的人……”她说着竟哭得说不下去了。

肖怡气愤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组长昨晚到现在坚守在岗位，她的爱人大年初一去了武汉抗击疫情前线，家里只有6岁的女儿和爷爷，她爷爷心脏病犯了，被朋友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可她因为你，不能走，不敢走……”

乘客听后，甚是惊异，她说：“是我太自私了，我家里还有弟弟照顾我妈。我隔离，我同意隔离，你快去医院看望老人……”

局长从外边走过来喊：“散开，散开，每人之间要相隔一米左右。”当他得知杨阳家老人病危住院的情况后，当即派车把杨阳送去医院。

高速路上，车辆无几，一闪而过的是救援的车队。杨阳心急如焚，如果老人有个什么不测，她如何给郭厚交待，本想把老人接来尽孝的，不料遇上这事，她忽然想到，丫丫去医院是否采取了严格的保护措施？她心里一颤，竟害怕地哭了。

城里空空荡荡，商家关门，街道少有行人，寂静的城市使人恐惧，仿佛鸷禽猛兽就要来临。

医院门口少了往日的热闹，她走进大厅，医生护士警惕地看着她，遵照医导的指引，她向楼上跑去，跑进抢救室，抢救室无人，她双腿一软再也站不起来，她忽然想起女儿说过爷爷曾在29号病房里，她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她推开门，一声“爸”没叫出来，自己先哭了。

公公坐在床上正和医生说话，见她跑进来问：“你咋来了，不安心工作了？”

“爸，你没事了……”她哭着又笑了。

“他们都说郭厚是英雄，你是最可爱的人。咳！你们两个给咱家争光荣了。那年，我在‘自卫反击战’中……”

杨阳急问：“爸，丫丫呢？”

站在旁边的医生说：“丫丫被她的老师接走了，我们知道你夫妻都在抗击疫情一线，院长亲自组织专家抢救老人，老人现在平安无事了。”

一位护士说：“我是护士长，你们放心，这里有我们。”

公公说：“你快忙去，我这里不要你管。”他冷静地说，“我是上过战场的人，面对这场灾难，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死者哀悼，生者坚强。”

她走出病房，却怎么也走不动，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给丫丫打电话，丫丫说，爷爷没事了，我在老师家和姐姐玩得很好。我希望妈妈以后不要说谎话，我很坚强！老师接过电话说：“你们战斗在一线，要保护好自己，丫丫在我家，你放心。”

她在椅子上哭了，她不知为什么要哭。她忽然想到郭厚，昨晚到现在，他怎么没有报平安，她慌忙拨打手机，手机关机。怎么会关机，他怎么会关机？网上不断传来医生有被感染的消息，她心里很恐慌，他会不会被感染，他没有被感染，为什么这么久没报平安。他在网上查找郭厚在医院的有关资料，没有关于他的点滴信息，她焦急地要哭，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她站起来，走出医院，面对武汉方向默默祈祷，她双腿一软，险些跪下，她想起一位伟人的话：“人类全部的智慧就全部包含在四个字里面，等待、希望”。她给自己鼓劲，要坚强起来。

手机响了，是局长的电话，“你爸怎么样了？需要帮忙吗？我马上派人过去。”

杨阳浑身没一点力气，喘息着说：“我爸没事了……郭厚，郭厚他一天一夜给我没报平安了……”

局长停顿一会儿说：“人类经历的无数次灾难，无不在提醒着我们：要挺住，要坚强，无论遇到多大的坎儿，我们都要顽强面对。这场灾难，既然来了，我们只有沉着应对，等候他凯旋归来。”

杨阳抹一把泪水说：“我马上归队。”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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