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与古塔（外一篇） ◎胡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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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踏进小雁塔，似乎一下子呼吸到了宁静。

一道院墙阻断了喧嚣的市声，院内的古槐茂叶葳蕤，荫庇住行人的步道，油绿的树叶环绕着“敕赐荐福寺”几个大字。古树昂首千年，或许人声渐稀时，默立树下，会听到一声叹息。

晨练的人们在上午7时至9时，古塔之下健步走——走掉乏气、病气，走出一身轻松的精气神；那大方舞剑的长者们，剑影如虹，衣袂飘飘，观者忘其年龄，感叹其灵活矫健。形态各异的拴马桩在院内一侧纵列排开，孩童在此嬉戏追逐，长者在此弈棋聊天。老与少、动与静均在一院之中。

小雁塔前，人影绰绰，早到的游客忙不迭地拍照留影。我在塔的四周转了一圈，才发现塔前一左一右是两株石榴树。虬枝错节，新叶饱满，左边那棵枝头已见橙红的星子漾出枝杈间，隐约探出头来；右边的那株在国槐茂叶的遮蔽下，花期要晚半月模样。一早一晚，两株石榴树在塔前陪伴——风来时，花枝摇曳；雨来时，相伴听雨。想起石榴树是西安的市树，选择这一对应是园林设计者的慧心，不禁莞尔。

二十多年前，好友考研失利。第二年备考，无数个清晨就是面对着塔影兀自复习。彼时小雁塔还没有围墙，她清早就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面对小雁塔。看过一页页书，读过一篇篇难懂的英语阅读。那是她最难熬的日子，每觉枯燥艰难之时，抬头看着小雁塔竟会平静许多。她说感谢当年那个执着的自己，也要感谢静默陪读的小雁塔。有时物的陪伴要强于人，人因外物侵扰，常中途而辍，不再坚持；物却心无旁骛，四时泰然，不离不弃。多年后，她故地重游，特约我一起，感慨良多。

而我的记忆停留在若干年前那一晚的月光下。从小雁塔路过，天幕完全拉下，唯见一轮金黄硕大的圆月不偏不倚地栖在小雁塔被损毁的塔尖之上。圆月与塔的剪影就这样豁亮地铺展在我的面前：天幕蓝得深湛厚重，圆月皎洁，千年的密檐宝塔浸润在月色里，蔚然秀丽。驻足凝望，感念圆月的美意：缺损并不可怕，我愿以己身此刻的光明修复你被损毁的容颜。彼时还没有手机，我蓦然良久，将这幅图收进了自己的心里。

因缘际会，我工作的地方离此不远，闲暇时会到庭院走走。去年秋天在博物院看“宝相庄严”展，见到美院的学生在馆内做雕塑。我羡慕他们人生的重要一课是在博物馆实践完成的，相信未来他们中间会走出技艺精湛的大师。

当年的东西方译师在这里译经传法，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与创新。文化如水，在流动中生生不息。

走在塔影下，也走在春天的阳光里。柳丝依依，钟声渺渺，那是在昭示我们：塔是古老的，人是年轻的。不必担心衰老与残损，因为经历风风雨雨的洗礼，皱纹里会写下故事，华发里会留住光阴。此心光明，即便如旧，仍可焕新。

日常的意义

皂荚树已经结下黑黑的皂荚，弯弯地像月亮般挂在枝头。街角的胡辣汤店面已开，锅盖一揭，红绿白颜色交融，热气和香气漫过了街角。闻香进门，我一直觉得那就是最好的广告，连吆喝都省了。

早起的熟客只要在热汤大锅跟前一站，舀汤的师傅就会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端在他面前。“先掰馍？辣子少？”这熟悉的问话早就串联起熟人的记忆：今天咋吃？微小的调整就能读懂彼此的心意。我常常看到华发的老人自己来，静静地掰馍，热汤覆盖，火红的辣椒油用勺子轻轻一搅，浓郁的香气就扑在脸上。他们吃得悠闲，有人牙口已经不太好了，需要细嚼慢咽。年轻小伙子当然不会这么笃定，一碗胡辣汤，一块饦饦馍，三下五除二就进了肚。的确，他们沐浴在晨光里，有创业的打拼与梦想，有生计的安排与煎熬。或许这一碗结实的早餐就要抵上大半天的辛苦。时间争分夺秒，吃什么最经济最耐饿不言自明。

不管胡辣汤最早起源哪里，到了陕西地界自然融合了西北人的口味。肉汤、肉丸解决了蛋白质的问题，滚刀块的红萝卜、土豆、花白、豆角解决了维生素的问题，适度勾芡加胡椒辣椒汇成一锅浓香。这已然搭配好的食材自然成为老西安打开生活的方式。

筋道的饦饦馍是胡辣汤的标配。记得有一次在火车上一位南方人看着我，很认真地问：“那么硬的饼你怎么吃得下去？还吃得那么香？”我哑然失笑：“这是我们北方人日常的主食，越嚼越劲道，挺好吃的！来，你尝尝！”他却没有接我递过去的饼。今天不知道他是否理解，吃饦饦馍，吃的是麦子的原味；吃胡辣汤，吃的是食材的融合。如果他没有来过这个城市，没有走街串巷寻找这味当地早餐，恐怕很难理解西北人对面食的感情。

记忆中母亲做的胡辣汤融入了自己对食材的理解。大多时候是当季的蔬菜做主角，萝卜白菜均可入料。丸子是自己炸的，每到母亲炸丸子的时候，我和姐姐就围在锅边。母亲教我们什么时候用筷子轻轻翻面，焦黄几分丸子可以出锅。她时常将时令的蔬菜变成不同的花样，童年的记忆虽然大部分是萝卜白菜，但味道却是不同的。有时同学到家里玩，赶上吃胡辣汤也舀一碗，母亲现烙的饼，现泼的辣子，我们几个围着矮矮的桌子吃得很香。父亲回来，锅里的胡辣汤已经见了底，母亲就给父亲下一碗面条，沸水滴几滴清油，绿菜轻轻焯水，碗底搁了葱花和香油，那一碗平淡无奇的面条立刻显出生气。年少时饭量惊人的好，我们几个闻着父亲的面条竟觉得肚子还有余量。

如今有朋友来西安，第一顿早餐总是胡辣汤开启的。天南海北的人，留下来的大部分是熟客。人们信任一味诚意热乎的早餐，街角的老店一直还在。小巷的皂荚树兀自静立，迎接晨昏夕阳，我每天穿过这条熟悉的街道，看斑驳的树影投下一圈圈圆形的光斑。日常的意义或许就在一粥一饭里，浓淡相宜，不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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