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年华，意气风发，都成了回忆。人在一张张相片中老去，学问在一个个灯下苦读的夜晚中累积，而心境却在随着人生际遇的变化波动。也恰好印证了诗词的情感曲线。 一张诗词

□刘睿

1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千百年后，人们的衣服早已更换了多少式样，只有水月与花香如故。

叶嘉莹像是现世里的一位“古人”，无论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无论怎样去适应时代变迁和生活方式的更新，骨子里仍执拗地停留在古典诗词的意境中，以诗词的韵律为自己的节奏，与诗词互相关照。

当年长辈们要求她一定要能做旗袍，至今还对其间困难的步骤难以忘怀。一个女人的百年史诗，从那做旗袍的年代开始。于是叶嘉莹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以旗袍为贯穿始终的意象，海报上的旗袍轻卷，似有微风经过。

作为一部诚恳的文学人生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上映，像一缕清风驱赶秋日的沉闷，虽然它或许对于观众而言是有些“难”的。

叶嘉莹教授中国诗词追求化难为易，她像她的老师顾随一样，因为丰厚的学养积淀，讲课时总是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也因此而拥有了独特的个人魅力，放得开，收得了，却并不艰深晦涩，只在酣畅淋漓予人启示。

电影的气质类型却截然相反。以北京四合院的结构来解构这位“最后的女先生”的一生，这是一次内向、幽深而婉转的尝试，像每一次的诗文革新一样，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

下足了笨功夫的镜头，捕捉了与她当下和过往生活中或多或少相关的场景，从书斋外的映日荷花，到漫天飞雪的龙门石窟，西安碑林的特写，温哥华的秋日森林，季节流转，画面切换，大量的空镜头，和如泣如诉的音乐，一同铺陈着岁月的漫长和诗意的永恒。

“人始终是孤独的”，在讲台上总是享受“众星捧月”一般待遇的她，内心理解和享受着孤寂之美。

她要求自己的讲解平易近人，但并不反对超乎日常的表达。

“捧起一把水来，天上的月亮就倒映在水中。水里的光影离你很近但又离你很远。我觉得天下的美都在于一种‘距离’，在你的想象之间，可望而不可即。”叶嘉莹这样解释“掬水月在手”。

《掬水月在手》，是这样一部有距离的电影。

2

世界那么大，个人所能栖身的不过是几个房间。

出生于1924年北平的四合院，历经抗战岁月、漂泊台湾、北美任教和叶落归根，叶嘉莹的大半生都在不由自主地兜兜转转，只有回国执教，是她自己义无反顾的主动选择。

随身带着的，先是老师的讲课笔记，后来便是自己的研究心得。

她承认自己读的是“旧”诗，也是个“旧”人，但并不甘于被“新”的时代抛弃，而愿意做一座沟通新旧的桥梁。

曾几何时，台湾文坛新诗人推崇西方的句法颠倒、意象晦涩的作品，旧诗人认为这些晦涩不通的诗句是故作高深。双方打起了笔仗，甚至“端午节不肯纪念同一个屈原”。

叶嘉莹却四两拨千斤地说，李商隐也是“晦涩”的，让两派诗人破除隔阂，“坐在一起吃粽子了”。

诗酒年华，意气风发，都成了回忆。人在一张张相片中老去，学问在一个个灯下苦读的夜晚中累积，而心境却在随着人生际遇的变化波动。也恰好印证了诗词的情感曲线。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王国维的“金句”，说时容易，经历过才知个中滋味。

如果一生平安顺遂，或许叶嘉莹会乐于做一个吟诵诗词的人，而不是成为诗人中的一员吧。

因为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便捷，叶嘉莹饱经风霜的一生，我们并不陌生。她总在承受，承受四海漂泊的孤寂，承受亲人离去的苦痛，以物质标准来衡量，她从不是所谓的“人生赢家”，但又无疑是精神的贵族，在诵读、写作与教授诗歌中得到了平静与从容。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从李商隐、陶渊明到杜甫，是她人生感悟的变迁历程。

“杜甫最早的对仗也是很笨的。”但到了《秋兴八首》时，已经不拘泥于格律束缚了。“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形象的跳接是可以的，语法的颠倒也是可以的，所写的内容表达得好坏不取决于形式，而是感情是否真挚。”

“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老师顾随的寄语是另一份力量。“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对待学问斤斤计较，对于生活小节能够放下，96岁的“女先生”习惯了一个人拄拐踽踽前行，也仍然致力于寻求新与旧的连接点。她认为中国传统文论，需要以西方的新理论来补足和扩展。

少女时代“从不和男生约会”，因为不想浪费感情和时间，一直到后来，她最宝贵的时间，都付与了诗词。受聘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20年间，风雨无阻地去亚洲图书馆看书、研究、撰写新的论著。在海外查着英文字典教书，英文提高了，就去听西方人的课，借西方文学理论的书，发现西方文学理论有与中国传统诗论暗合之处。

她以“弱德之美”归纳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一世多艰，历经坎坷，叶嘉莹不曾忘记当年那个为制作旗袍而发愁的少女的追求，努力圆满与诗词的这一场约会，至今未完结。

导演陈传兴或许不太在意《掬水月在手》是否能让观众足够喜欢，但他无疑也是在努力发出一次邀约——“在这个手机屏幕支配一切、动漫文化横扫一切的环境下，我想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去对年轻一代说，你们必须要读、你们必须要看。我们只能说，你看，我向你发来了一张邀请函，这是一场舞会的邀约，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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