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故事 □刘水力

想起几个笑话。

饥饿年代，一家人好不容易做了一锅糠面加榆树皮面再加五味子叶再加几窝疙瘩糊涂饭，刚揭开锅盖，热气腾腾，饥肠辘辘，没想屋梁上却掉下一只老鼠，直落滚汤……这厮想必也是饿昏了头，见锅气蒸腾，迷失自我，命亡汤釜。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但这一家子人的饥饿咋办？不用纠结，捞出老鼠，饭继续吃就是了，是毒药也得吃啊！

又说某家饭熟火熄，揭锅调味时，女主将煤油当醋调进了锅。这锅饭没有倒掉，全家照例端了煤油味的饭碗，吃得一干二净。这一家子强大的忍劲，着实令人笑不起来。因为背后的饥饿以及对于粮食的珍惜，自甘认命的生存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还有，东家将饭送到地头，盛饭时，却舀出一条蚯蚓，趁人不注意自己捏起吃了。长工问：吃啥？回答：豇豆。再者，当娘的正将全家一锅饭做好，回身取盐调味时，转身却发现站在炕上隔着围栏的两岁儿子早已举枪上阵，一泡尿入锅。自然的，这锅饭肯定要吃，这味道就有喜剧的意味了。

一切都源于饥饿，因为饥饿。老师问：“孔融为什么让梨？”学生都咽着口水说：“那是孔融吃饱了，肚子不饿！”勒紧裤带后，大谈长大后的理想。超民说：长大要当厨师，石头他爸在公社做饭，吃的一身好膘哩。全银说:长大要当孙悟空，想吃啥，就能变来啥……最后，全银的孙悟空也没当成，被他妈带到周至县讨饭去了，几个月回来，人竟然胖了。说：“要饭好，要饭比学孔融让梨好。”人问:“你孙悟空不当了？”他说:“不当了，以后有空再当……”

粮食的话题，是个古老的话题。粮食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续命之物，是上天的意志对人类的呵护。

曾见到一个母亲的哭嚎。这位乞讨的娘，看着被五岁儿子呕吐出来的白花花的面条，她悲痛欲绝，那可是在婚宴人家讨得的最好赏赐啊，骨瘦如柴的儿子却把它吐了！那可怜的孩子抱着头，惊恐地看着母亲，他能明白粮食的深层意义吗？那娘跪地哭嚎着，用手扒拉着，试图掬起，但已是污泥的秽物了……

民国十八年西北地区遭年馑，三年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一对夫妇由扶风县过渭河向着秦岭逃难，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饥饿和病痛让他们走到终南山时再也走不动了，把两个女儿送人做了童养媳，让她们逃了活命……之后，瞒着女儿他们回去了，两个女儿留在了终南山下。扶风的族人问:两个娃呢？娃咋咧？他们只是哭着，无法言对。这次饥荒，西北有1300万人丧命，触目惊心，生离死别，断肠人何至于两个女儿的血泪牵挂？这两个女儿，其中小的是我的亲娘。

个体的饥饿其结局也是诡异无常。张三好容易在周至县弄回二斗苞谷，骑车过一村道下坡，没有车闸，脚登前轮刹闸，呲呲冒烟也刹不住车。情急，对着路人大喊：“由车不由人，掀倒十元！”但同村的王五也历经同样的险情，没有大呼大叫，勇敢地把车骑向路边的臭粪堆里，尽管跌了一身稀屎。但没出大祸；回家换了一身衣裳，又精神起来，吼起了秦腔。

粮食，在饥饿的时候才是性命攸关的圣物。但人总是记性不好，吃饱了就忘了饿。如今，我家乡的土地已经不长粮食了，生出了许多工厂。南山还在，与村中唯一留下的银杏树遥相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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