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书法文化

赵焰

书法，源于中国人对于文字的崇拜。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可以说中国人最崇拜文字。这也正常，谁让中国的文字那么古老，又那么一以贯之呢！我在前面也讲过，中国一直没有产生真正的宗教，中国知识人，情感无法寄托，只好移“情”于物。中国文化的各种形式，有很多都充当宗教的意义——茶文化，是一种亚宗教；书法文化，也是一种亚宗教。

中国书画，因为有宗教情感，也是一路向虚玄走，最终通向一个“神”。鲁迅在《朝花夕拾》上写道：小时候听父亲说，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大，全身的毛是漆黑的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将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故事说明什么？说明笔墨纸砚的边上，是有神灵的。

中国的方块字有神性，也有值得恋的地方，就是它的形、音、义三者结合——文字很生动，既有艺术形象，也有声音形象，比如《卫风·伯兮》有：“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一句，这一个“杲”字，会意字，不仅形象好看，“日”在“木”上，一看就知道太阳升起了，像一幅画面；声音也动听——GAO。这一个字，把汉字的魅力全表现出来了。

汉字有魅力，值得恋，所以有“恋字癖”。恋字癖首先体现在“对对子”当中，也就是对联。古代的汉语教学，除了教授《四书》《五经》外，特别强调做对联，因为对联很有学问，一个人要做好对联，不仅要对文字和音韵了解透彻，还必须满腹经纶，能够将典故运用自如。以前文人去妓院，喜欢抖斯文，斯文抖得好，青楼小姐不仅打折，还可以免单，甚至倒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文人们去妓院，要作赠妓之联，最常见的是用嵌字格把妓女的花名写进联语。嵌在联首的叫凤顶，比如：红拂名留三侠传，玉环艳占六宫春（红玉）；第二字叫燕颔：卓文君兴来贯酒，苏玉莲老去看花（文玉）；第三字叫凫颈：试将碧玉年华数，犹是云英未嫁身（碧云）；第四字叫鸳肩：交海内文章魁首，是花中卿子冠军（文卿）；第五字叫蜂腰：有躬肯许金夫见，解带应教喜子飞（金喜）；第六字叫鹤膝：垂子乱翻雕玉佩，前身应是杜兰香（玉兰）；第七字叫雁足：虚心到地方成竹，放胆如天只为君（竹君）。

这一个文字游戏，玩得不错吧？古代中国人的很多聪明，就用在这方面了。还有些妙联，也是嵌字，更具匠心。比如有一个妓女叫小如，于是有人撰联，把小如的名字嵌进去：小住为佳，得小住，且小住；如何是好，欲如何，便如何……

听了如此的“妙联”，我想小如整个儿都会酥了身体。

对联是“恋字癖”，恋的是字意；书法也是“恋字癖”，恋的是字形。书法的产生，主要是因为毛笔和纸。西汉时书写工具有了很大变化，人们记事写作，不再用刀在竹简上镌刻，而是用毛笔沾着墨水撰写。毛笔比较敏感，写字时对笔画的要求很高，于是有了相应的笔法要求。到了东汉，纸出现了，毛笔落在纸上，与落在竹简上，效果大不一样，要求自然又在改变……慢慢地，就有了中国书法和绘画的线条美、音乐美、构图美，形成了一整套的书法审美体系。

中国的书法文化，笔、墨、纸、砚、印，是一个整体，缺一样不可。人们在制作了敏感表现力强的毛笔和宣纸之后，又会去寻找质地非常细腻的石头做砚。为什么要用细腻的石头做砚？因为不伤毛笔的毫尖。不过砚台又不能太细，因为要研墨，太细了又不发墨。于是在这样复杂的要求中，产生了好的砚台，易水砚、端砚、歙砚应运而生……中国书画艺术，就这样在变化中慢慢产生，它浑然天成，牵涉到主客观的关系，也牵涉到美和世界的本质。

书法还具有形象性和音乐性。中国的书画是不分的，字即是画，画即是字。欣赏一幅字，其实跟欣赏一幅画一样：线条很重要，布局很重要，留白也很重要。我们还可以从字的走势中，看出书法的气韵，看出隐藏的音乐性和节奏感。至于书法表现的喜怒哀乐：轻快和谨严、明净与繁复、雄伟与平易、险折与安详，从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书法表现的，既是情感，也是氛围；既是造型，也是风格。

古人说“相由心生”，其实书法也是。世事分为儒释道，中国书法，也分儒释道。一般说来，儒家的字端正平和、匀称丰腴、庄重劲美、谨严自持，一看，就知道有很好的修养，“克己求仁”做得不错。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人的作品，都属于这一类，以欧体最具代表性，端正谦和、雅正平和、长短合度、粗细折中，是典型的“馆阁体”，最为官家所欣赏。道家的字呢，以追求奇崛和自由为纲要，狂狷不羁，个性张扬。张旭的狂草，是典型的道家精神。至于佛家，怀素的草书自然是，还有一类，重剑无锋，大巧若拙，返璞归真，像弘一的字，不讲究锋刃，也不讲究结构，像回归本来的赤子，超乎一切法则之上。当然，儒释道也是互相融合的，可以融合人，也可以融合字。苏东坡的字，跟他的人一样，既有佛的超越，又有儒家的温敦，还有道家的倜傥。这些，都是可以从字中看出来的。

至于俗世的字，主要是单纯的技术表达，虽然乍一看有模有样，不过仔细推敲，既缺乏儒家的克制，也缺乏道家的自由，更无佛家的超脱。俗语说：野路子。俗家的字，就属于“野路字”。如果没有经过中国文化儒释道的浸淫，一般来说，是很难练出书法“三昧”的。

文如其人，字也如其人。王羲之的字，秀逸脱俗，神情天纵，集庄严与自由于一体，既儒雅，又风流。他的字，与他的人，几近一样。赵孟頫的字很像王羲之的，秀是秀到了极点，却生发了王羲之字的柔媚无常，缺少了那么一点骨气，跟他的为人也有七分相似。也有不一样的，比如说董其昌，原本是一位劣绅，可是你看他的字，怎么也找不到劣绅的嫌疑。《淳化阁法帖》中有很多历代名人的字，这些名人，有一些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字却写得很好。“字如其人”从总体上说是对的，不过也不能肤浅地理解。毕竟，字与人心，并不是那么简单地一一对应。

佛无定相，书法也无定相。什么样的字才是好？很难说。从书法史上来看，人完全靠写字赢得身前身后名的，可以说少之又少。王羲之在世之时，字虽写得好，却远没有达到独步天下的地位。后世以王羲之为“书圣”，一是因为王家为东晋名门望族，王谢风流，天下闻名。王羲之有此倚仗，为其他任何书家所不及。二是王羲之书法风流温润，雅俗共赏，适合士大夫的标准。初唐承南朝之风韵，文章主骈俪，书法主洒脱，李世民又特别喜欢王羲之，更奠定了王羲之无人可代的地位。从历史上看，很多大书家，比如褚遂良、颜真卿、欧阳询、虞世南等，本来就是赫赫有名的高官，他们后来的书法地位，跟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分不开的。

中国艺术有神品、妙品、能品和逸品说，中国的书法，也有这样的说法。神品就是鬼斧神工的作品，首当其冲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据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喝了不少酒，酒让王羲之进入一种自由状态，笔下神鬼莫测、龙行蛇走。王羲之酒醒过后，曾经重写《兰亭序》，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原先的感觉，怎么写都不如这幅作品。

中国书法史上，最被推崇的几份书帖极品，比如说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十七帖》、颜真卿《祭侄文稿》，全是非正式、未完成的神作，在当初就是随机的草稿。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结果反而流芳千古了。什么原因？还是一个鬼斧神工问题。就书法艺术而言，有两句话说得好：“碑不如告，告不如书”，意思是说，论书法的滋味，石刻的碑文，不如告示，告示又不如书信。这都是说随意率性的重要性。中国文化不喜欢匠气，也不喜欢精细，喜欢率性而为，就书画而言，最高境界，乃是自然而然，更是“得意忘形”。

神品之下是妙品，指的是笔墨精妙、技法娴熟。赵佶的瘦金书，应该算是妙品吧？能品，是作品中的技术派，以技术的高难著称。颜筋柳骨，都可以说是书法中的能品。中国书法，讲究神性和意境，不太重视技法，把能品降为第三，也是这种审美观念的体现。

至于逸品，虽然在技巧上不够圆熟，却独特、有趣有境界。明末清初的文人字画，以及“扬州八怪”郑板桥、金农之类，都可列入逸品。“逸品”具有中国特色，中国人对于逸品的崇尚，是典型的减法，有丰富的禅意。

艺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态？根本的一点，还是艺术的“主观性”太强的缘故。艺术不是实验，不是点到点，面到面。艺术是更接近于“道”的一种东西，很多时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象”是什么，就是隐隐约约的“道”。

书法难辨，最根本的，还是缺乏客观的评价体系。书法如果要求笔力和笔锋，要求架构和布局，都好理解。可是一些书法，像弘一法师等人的书法，还有扬州八怪等，你用笔力和规矩去要求它，显然难以阐述，就必须有新的说法，有人归结于境界。弘一法师和扬州八怪的书法好不好？的确是好。这一个好，是从境界上看的，是真情的流露，是内心的直接反映。不过这一个说法，同样模糊——也许换一个人，完全可以模仿得活灵活现。为什么？因为好模仿。书法的这一个模糊标准，很容易让人钻空子，尤其是权高位重之人，极易投机取巧。他们的作品，说是“逸品”，其实都是“鬼画符”。这样的作品大量充斥书画界，曾有国外批评家评价中国书画，说中国的书画，基本上是“骗子”。话虽说得重了些，不过有一定道理，因为“逸品”难度小，好模仿，好作假。中国字画为什么有那么多假货，说千道万，还是一个难度不大的问题。

举个例子，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你模仿试试看。那种难度，可以让模仿者的“三脚猫”功夫毕现。

书法和中医一样，很多时候，执行的是模糊标准，不是实在标准，更不是精确标准。不过书法因为是艺术，相对值比较大。医学呢，更接近于科学，中医这一个模糊标准，着实让它地位尴尬。

民国之后，由于书写方式的变化，本来司空见惯的毛笔写字，变成一种纯粹的艺术了。书法脱离日常，是好事还是坏事？很难说。书法得以保留下来，当然是好事；可是没有了实用性，书法更可以无所顾忌地玩了，有很多，玩得都不像字了。

都说玩物丧志，玩字呢，丧不丧志？也丧。一方面，中国书法被玩弄得复杂精巧，成为读书人引以自豪的倚仗，排斥了很多人拥有文化的可能性，失去了普通人交流知识，沟通思想的功能。另一方面，掌握书法艺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在技能上的过于讲究，挤压了思想的创新和活力。书法艺术再伟大，毕竟只是“术”而不是“道”，人生一世，时间有限，过于耽于“术”而远离“道”，是一件可惜的事。如果书法只是一种小众艺术，成为小部分人感兴趣的爱好，也无可厚非；若成为全社会普遍的追求，一定须“十年磨一剑”的勤励，那就很划不来了。

有人统计出，近五百年来，中国社会对现代文明少有贡献，一直缺少深刻的思想，更少见科学的创新。不知道这一现象，是否跟中国人过于耗费时间和精力在“恋字”上有关。可以肯定的有一点，钢笔的发明，使得人与文字的关系有所改变，至少提升了文字的实用效率。文字终归是一种工具，如何提高工具的效率，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中国的书法艺术，不像工匠精神那样简单，它似乎更复杂。为什么？因为它的审美不固定，标准不统一。工匠精神的目标和技能是很明确的，可是中国的书法呢，很多时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然有道，不过道也模糊，难以把握。一句话：书法就像中国美食，吃一口菜，必须得有一个中国胃才是。没有中国文化的雅量，要想品尝中国书法这一杯美酒，实在是困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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