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 半是慰藉半是忧 雷涛

雷涛简介

陕西省武功县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化学者，历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副处长；省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期间创办《陕西宣传向导》并兼任该刊主编；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常委、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陕西省文史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书画院副院长；陕西文学基金会理事长。

上世纪末年的夏秋之交，我终于从区狭的陋室搬进了近200平方米的21层高的宽敞明亮新居，心情也自然由压抑甚至沮丧渐渐地转为慰藉和欣然。新宅就在南二环雁塔立交桥的东侧，属于原后村的辖地。

乔迁之喜给我带来的是全新的生活感受，如同一个长期住地下斗室，突然进了“总统间”的游客，觉得天地一下子变了，变得既让人兴奋不已又急促不安。妻把这个新的“窝”看得和生命一样重要。说这下子再不用为住房犯愁了，暮年的归宿和离去也就是这个地儿了。于是她给朝南的凉台建了一个坐台，中间放一小圆桌，又摆上两把藤椅，并命名为观岭厅。岭，就指秦岭。后来有了孙子，我又将它更名为懵懂园。还不时买来些不知名的花卉置放在茶几上，家的温馨似乎也浓多了。平日里我下班回来或读些报纸杂志或抽一根香烟，就坐在凉台的藤椅上，优哉游哉，自觉不是神仙胜似神仙。有时候，为些小事心里添堵也会坐在这里，推开窗户，吸吸外边的新鲜空气，并遥望远方的秦岭山脉，还有那个高高的汉宣陵及那郁郁葱葱的林地，再近观唾手可得的大雁塔，还有喷泉的美丽变幻，顿时烦恼便会烟消云散，心里又是朗朗天空。

一个中秋节的雨后，儿子突然回来了。我问其故，他说不为什么，就是想回家和你一起观景。不知什么时候，这臭小子也学着我享受着大都市里的田园生活。我们父子俩分坐两旁又沏了茶。爷儿俩以茶代酒对饮起来。言毕，臭小子戏曰：老爸，你看东边的土塬，多清晰，可惜上边已建了游乐场。没想到儿子会有这个发现，并发出这样的感叹。对，当年李商隐老先生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抒发与哀叹就写的这个乐游原。我举目东望，塬历历在目。虽然娱乐场在其上，但旧貌依然，只是因娱乐场的遮挡，东边的少陵原再也不能清晰可见了，青龙寺也躲在重重叠叠的楼群中了。儿子又说，再过几年，你可能连大雁塔都看不到了。年轻人说话狂放，我是不相信的。

果不其然才不到十年功夫，儿子的话就成了不争的事实。北池头、后村先后进行了城中村改造。周边也在大兴土木。一幢幢的高层商品楼和补偿给村民的返还高层住宅楼拔地而起，形成群落。如同秦岭的山脉一样向我们的社区逼近。而真切的秦岭却被阻隔了，汉宣陵也淹没在水泥堆砌的“崇山峻岭”之中，就连大雁塔及喷泉也只能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中窥探。我依然坐在凉台上，可是原有的惬意悄然离去，留下的是怏怏的难以言表的抑郁和苦忧。昔日轻快的心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沉。住房面积大了这么多，室内的陈设几近豪华，电冰箱由单扇门变成了三扇门，彩电也换成了壁挂式。可是大环境却变得如此狭小！昔日是小住房却是大天空，而今是大住宅却是小环境。城市大大增容，社会也向前大踏步地迈进，而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孤独。

从此我不想再坐屋内的凉台，那茶几和藤椅上落满了尘埃。妻说：“是好日子把你烧得犯了病。儿子睡地板的情景还记得不？酷夏时全家夹上凉席睡楼顶，天不亮又赶紧回小屋的狼狈样子还记得不？还有……”我挥了挥手不让她揭短。是的，那年儿子已经15岁，一米七的个头。夏日里，一架轰鸣的旧空调不顶事，闷热难熬。儿子索性就给自己铺上一张凉席，头顶小饭桌双脚伸在小写字台下边。但谁也睡不着，常常是三人拉闲话半睡半醒到天亮。这件事像烙印一样留在我的脑海深处。我感恩社会，感恩好时光。短短几年，地铁修到了家门口，社区的医疗、商务的便民措施越来越完善，就连坐出租车也可以在手机上点一下，几分钟干净舒适的小车就会飘然而至。人不能不知足，况且“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暗自思忖，牢骚是没理由发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得到了可以种植一小块菜地的特权，这地就在秦岭脚下环山路以南的田园中。头几年，种啥啥不成，因为没有经验。朋友讥讽：“你真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几年大大改进，我种的西红柿、韭菜、茄子，还有小葱、豆角、丝瓜之类大获丰收。收获季节，除了家用，我会选些鲜嫩的菜送给同学和朋友。遇上雨季，我打一把伞，去清新的雨雾中采撷我的劳动果实，那惬意、那心绪简直用言语表达不出来。累了，一伸腰，再观望就在眼前的太乙峰，雨雾中的山色像一幅幅油画，又像是仙境一般令人欣然。而转头北望，西安城却像是另一座座山峦，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个一个山头，但上边没有树木，没有绿色，更没有那种天赋的自然美。顿时欢快的心又被一时的失意而冷却了。我真想卖掉城里的房子，在秦岭山水中建一个大大的茅屋，过一种原本的田园生活。可惜有禁令，大多已盖好但却违法的别墅都拆掉了，茅屋还能建吗？

去年中秋之后的一天，我带着一大袋新鲜蔬菜和草莓，回到我的21楼高层，打算享受几天“农家乐”。然而，连日的深度雾霾来袭，不光西安，报纸和电视台不断播着东北三省和京华地区的更为严重的雾霾天气。我和妻像防盗一样紧关门窗，又把防止液化气中毒的两个天窗也严严实实地关闭起来，整个屋子就像铜墙铁壁锁着。也正好是年休假，可以一个礼拜不出门。然而，冰箱中的东西越来越变味，拿回来的蔬菜叶也愈加变黄且腐烂，就这样凑凑合合，总算把个重度污染的雾霾期度过了。不幸的是，刚刚走出家门不几天，又一轮雾霾席卷而来，这时，除了无奈戴上口罩，再无计可施了。

丙申春节前夕，为了年迈父母能在故居过大年，也为了包括小孙子在内的一大家人的生活质量的提高，我提前告假返回家乡。请村上的姨姨和嫂嫂们从内到外，将故居扫得干干净净。又专门前往泾阳购置取暖设备安装。门外大雪纷至，这是十多年来未遇到的瑞雪。除夕之夜，孙儿在长辈们的引领下，在门外燃放爆竹烟花。罢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弥漫着很少有过的团圆气氛。我对年迈的父母说：“我以后退休打算搬回来住，咱乡里最值钱的就是空旷的田野和新鲜的空气，还有自产的放心的米面食油。”可是，退休多年的父亲却不赞同，他说，过些时候县上要大大推进城镇化建设，不但并村，还要拆掉现有民房而建大楼房、盖公寓了。儿子也插话：“你说农村好，空气新，但你安装了土锅炉烧的钢炭，冒着黑烟，这不是也在制造污染，增加新的污染源吗？家家如此，更大的深度的雾霾说不定比城里还严重呢!”

儿子一语中的。我当时决定安土锅炉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顷刻间，回乡前的那种舒适，慢节奏以及欲长期返乡入住的念头，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打消了，茫然中的我，面对大都市和乡村田园，竟然无法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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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武功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