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秋天的一个婚礼

岁月沧桑

这是1948年的秋天。

这个秋天是美好的。一是随着延安的光复，各地战争节节胜利，离全国大解放的日子愈来愈近，到处都是欢呼胜利的人群。二是自国民党的部队败退之后，延安地方政府就组织群众开始恢复战争创伤，重建家园。特别是入秋以后，虽然由于春季的战争和夏季的干旱耽误了些农业生产，年成不太好，但山野里糜子、谷子、高粱、杂田等总还是一片一片、五颜六色地呈现出一些丰收的景象。战火中死里逃生过来的人们，更加珍惜每一寸光阴，他们抓紧一切时间，没明没黑地收获着来之不易的果实……

对于吴亚峰的母亲郭存英来说，战后的这个秋天，更是让她喜上眉梢，因为她马上就要给儿子结婚媳妇了。老人家选了又选，已悄悄地把好日子择在了八月的二十一日。

这几天，延属分区青联工作的吴亚峰仍在单位上带领一把青年干部，乡里一阵、城里一阵地为公家的事奔忙。郭存英已开始为儿子的婚事做准备了。虽然家庭贫寒，但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再穷也不能穷了这一次。这个刚强女人，虽然丈夫去世五年多了，跟前再没有得力人手为她掌握这件大事，但她一定要按照本地的风俗，把儿子的婚事办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其它的困难都好解决，眼下最让她担心的就是组织上能不能允许她儿子结婚。

因为，此时共产党内部有一条严格的规定：“大西北不解放，区长、区委书记包括县一级部门的副科长、科长以上的干部一律不准结婚、不准订婚。个别确因特殊情况要结婚、订婚的，要经地委组织部批准方可进行。”吴亚峰才二十二岁，他不仅是工作出色、在党内和群众中有一定影响的年轻科级领导干部，而且又是中央青委抽调并将委任重要职务的人选。现在突然提出结婚，无疑是很难被批准的。郭存英思谋了又思谋，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她这个母亲直接去找地委组织部长王耀华为儿子说理由，请他批准。

王耀华是志丹籍人，他知道郭存英是他老红军战友郭庭芳的姑姑，并且说起来还与郭存英的娘家牵扯着一点较远的亲戚关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部长对吴亚峰的才华、为人和冯庄建团及转战以来的工作表现比较了解。他觉得，这个年轻娃，尽管中央青委调他高升都没有去，有些不合组织原则，但他眷恋乡土延安，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当他听郭存英说了她家庭的具体情况之后，便将原则性灵活地运用了一下，当即就批准了。王部长拿出个纸条，在上面写了一句话，递给郭存英，说：“你回去不要声张，个别人问上，就说我批准的，悄悄给娃结吧。”郭存英高兴极了，她拿着纸条离开王部长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

说是准备，其实在这个贫寒的家庭里，哪有什么东西可供她准备呢？已经离择下的结婚日子只剩几天时间了，别说给媳妇娘家什么财礼，就连吴亚峰这个新女婿，也还没有一件新的衣服，家里没有任何积蓄，没有一尺新布，一切都得要靠东拼西凑。

这天上午，吴亚峰小学时的同学、本村的张子元去东川走罢亲戚，赶着一条毛驴回延安，在转过林坪山，向拐峁走时，看见头顶上从榆林飞往延安方向的飞机上掉下来一个草绿色包子，那包子落在路畔下面的草丛里，张子元跑过去打开包子，见包子里面装一套裤子与袄子连着的美国式飞行员服装，张子元将那包子搁在驴背上带回来给了吴亚

峰。吴亚峰如获至宝，他和母亲、弟弟高兴得看了又看，谋划着到底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件宝贝，是做裤子好呢？还是做上衣好。最后，按母亲的意见，吴亚峰把这套美国飞行服拿到市场沟，请一个叫张桂虎的老裁缝将其拦腰剪开，用下身给自己做成一条结婚穿的装新裤子，用上身给张裁缝抵了手工钱。

裤子，这样就算是有了。但吴亚峰还没有装新的棉袄。郭存英发现，她娘家户族里一个姓刘的亲戚在市场沟开商铺，他有一个半新不旧的大翻领“羔皮筒子”大衣，外面罩了黑细布面子，

里面是羔毛的，她便求告那亲戚，说定将这个“羔皮筒子”到时借来，让吴亚峰作为装新的大衣穿一天。

吴亚峰身上穿的两件主要衣服都有了，但他又没有结婚的被子。

这天，吴亚峰下乡来到燕沟，与乡长王治福拉话中说到他结婚还没有被子时，王治福说：“我倒是有一块旧被子哩，就怕你看不上。那是今年四月，胡宗南的部队撤出延安后，西北局陕甘宁边区政府从义合转移到延安来，中共中央的许多干部要随机关离开延安去平山西柏坡，他们嫌行李重了不利于行军，便纷纷出来卖旧铺盖、旧衣服。我这块被子就是那时在市场沟摊摊上用五块钱买来的旧货，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凑给你用。”吴亚峰说：“我不嫌弃，你原价折给我，事情过后给钱。”王治福说：“那就少给两块，三块钱拿去。”吴亚峰感激之中，当即就从王治福的土窑洞里背上这块旧被子往回走

……

办喜事，当然要有一些亲戚朋友来祝贺，不能不待客的。米呀、面呀、菜呀、烟酒……样样行行，少说也得几百块钱哩。米面，现在不用熬煎了，县上听说吴亚峰结婚，批给了三斗小米，二斗麦子。麦子已由吴光蓝前两天用毛驴驮回到她家，在石磨上磨成面送来，只要蒸成白面馍馍就行了。可其它东西还没有钱置办。这么一大笔钱向谁借呢？郭存英急得几乎一晚上没合眼。临明时，她突然把主意想到贷款上来。她对亚峰说：“我昨天在市场沟借大衣时，听说边区银行给困难老百姓贷款哩，你能不能找一下那里的领导试一试，给咱贷上二百块钱，咱把喜事办了就给他们还。”吴亚峰本来是不愿

为自己结婚花这么一大笔钱的，但看到母亲急得彻夜睡不着，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吴亚峰按母亲的主意，来到市场沟的陕甘宁边区银行，找到这里的信贷科主任曹仕俊，说了情况后，曹没有难为，他当即拿出个纸条，让吴亚峰在上面写了几句申请的话，压了手印，然后他又在纸条上批了几个字，交给营业员，随即二百块钱就这样简单地贷出来了。吴亚峰快速回家把钱交给母亲。

有了这二百块钱，事情就好办了。肉，没有肥猪可杀，只能上羊肉。郭存英春上逃难回来已

经喂了一只小山羊，现又在村上十几块钱买了一只，后麻科峪的杜家万做得一手好饭菜，请他来当厨师杀羊。杜师傅预测了一下客人，说肉有些少，烧茄子可当肉吃哩，他让郭存英打发人从延安菜市上买回来一百斤茄子，并油盐酱醋、零零碎碎还置办了一些，又在村上借了碟盘碗盆，桌子板凳……

当吴亚峰和母亲、光蓝姐、弟弟一家人在麻科峪忙忙乱乱地为结婚办事做准备时，张青莲和她的父母姐妹一家人也在张家沟那边同样忙乱着。对于张家来说，不看钱财看人才，他们全家人对这门亲事是十分满意的，所以只怕给吴亚峰添麻烦，便一切从简。考虑到麻科峪离张家沟有一百五十多里路程，迎新人来回得整整走三天还要两头摸黑。张赵云便主动提出，他们把润娃赶前一天下午就送到延安东川李家渠河对面阳山村的亲戚家。到时，新人就在这里上轿到婆家。现在，下午的太阳已跳过了沟，张赵云夫妇和已经出嫁了的大女儿、即将过门的女儿润娃，正在路上走着，再过一会，他们就要到阳山了。

由于条件所限，张青莲来不及与吴亚峰到延安拍结婚照。吴亚峰来到市场沟，请一个名叫白画的画家给他和爱人张青莲画结婚画。画家没有见过张青莲，便根据吴亚峰的描述想象着画。画意是一对入时的青年伴侣，挽手站在群山连绵的陕北高原上展望远方。

八月二十一日，秋高气爽。吴亚峰和张青莲的婚礼在麻科峪举行。麻科峪村离阳山来回有上百里路程，足足得一整天步行。凌晨，当麻科峪东山背后的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迎新媳妇的队伍就在郭存英家的

院子里出发了。经南二十里铺、七里铺、延安城宝塔山下向东，在李家渠过延河……于上午十点到了阳家山。因为是借亲戚家的地方办事，张赵云家在这里没有请客待客，只是双方迎送人的亲戚按乡俗在一起吃了一顿喜面，以最简便的方式履行了有关礼节之后，就扶新人上轿，按来时的原路返回。

这是陕北民间一支形式普遍的迎新队伍。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由五人乐器手组成的陕北民间唢呐班子响吹喜打，唢呐班子后边，是吴家来的迎人亲戚，中间是两匹头戴红花、项戴铜铃

的枣红色高头大骡一前一后驾着的一座大花轿，这花轿下部，是农村骡马或毛驴驮瓷所用的“架子”倒过来绑在两根木棍上，再用毛绳来来回回网住，作为底座，上面用木棍柳条撑起一个半圆形的框架，框架用彩色床单封蒙起来，里面铺垫上麦草、毛口袋和棉被。今天这个花轿，顶部还搭着一块郭存英前几年就用一石三斗细谷米给儿子买来的图案为狮子滚绣球的时兴毛毯。两匹驾轿的高头骡子分别由两个壮汉拉着。新媳妇张青莲梳着小盘头，打扮得像朵花一样，高兴地坐在花轿里。花轿后边，是张赵云家按“一迎二送”的乡俗（男方来一名迎人的，女方家必须搭配两名送人的）派出的几名送人亲戚。迎送人的女人们都骑在驴背上，男人们分别跟在后边赶驴。一路上，每经过村庄、河流或荒僻地段，唢呐班子都要“张号”和使劲地吹打一阵。

那时的延河，不像现在这样细小和平静。在过李家渠坡底的延河时，拉骡子的人无法走垫石和独木桥，便与骡子一起连衣进入齐腰深的河水里往过走，河水汪进了花轿，新媳妇在轿里圪蹴着。过河之后，送人的亲戚把新媳妇从花轿里抱出来，将花轿里的水排出，然后再让新媳妇坐进去。就在迎新媳妇的队伍过河的同一时刻，前后还有一些周围村庄的男人女人们也过河，那些女人们不敢在河水里走，就由男人们背着过。那时的农村男人，大都不穿裤衩，他们把裤子一脱，光着下身把村里或邻居的婆姨女子们背在背上，男人的裤子搭在背上背着的女人肩膀上，吱哩哇啦地呼喊着走在河中。

由于垫花轿的毡被河水浸湿，过延安大街时，花轿底下不住地往下滴水，街道上看热闹的

人们惊奇地喊道：“快看，新媳妇尿在花轿里了，新媳妇尿轿了！”逗得人们大笑……

新媳妇迎回麻科峪，吴亚峰的家里开始举行半新半旧的婚礼仪式。他们先是按陕北当地风俗，让新女婿吴亚峰和新媳妇张青莲“揭盖头”、穿着袍子“拜天地”、“认大小辈”等。但程序进行到正在“拜天地”的时候，听见脑畔上响了两声枪声——原来是延属分区妇联主任、红军时期的小脚女战士邵兰春和分区青联主任袁世富两人各骑一匹枣红马、代表组织给吴亚峰祝贺婚礼来了。接着而来的还有冯庄团支部书记李巨升、支委马志成、团员曹振华……这是未见其人，先有其声。他们用听惯了的枪声代替礼炮，为曾在一块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友送来新生活的祝福。

一看是组织上来了人，婚礼仪式立即改旧为新。

吴亚峰脱掉长袍，换上他那由美国飞行员服改做成的草绿色装新裤子和借来的“羔皮筒子”大衣，走出硷畔迎接地区来的贵客。邵兰春和袁世富还带来了延安地委宣传部长刘志瑞亲笔书写的“革命伴侣”的麻纸条幅和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陕北行政区委员会赠送的绣着“花好月圆”字样的彩色帐子。

一顿朴素的庆婚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到傍晚。先后待客二百多人。这些客人，主要是吴亚峰的革命战友，吴氏家族中的亲戚和前后沟的农民乡亲，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钱，来时在搭连或毛口袋里背着三升、二升小米、黑豆或麦子等粮食作为贺礼。晚上，当吴亚峰和张青莲回到新房后，前后村一些爱“闹房的”年轻人，又来哄闹了大半个晚上……

作为一种纪念仪式的婚礼已经结束了，而吴亚峰和张青莲这对患难相逢的恩爱夫妻真正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在后来漫长而艰难的人生征途上，他们和睦相处，彼此关爱，满腔热情地共同创造着幸福家庭和美好人生。

一月之后，怀着新婚喜悦的吴亚峰，将十六岁的爱人张青莲送进了坐落在延安南关的延安完校一年级读书，他自己也进了中共中央西北局党校学习。

然而，时不过两个月，也就是这年的十月中旬，吴亚峰就受到了一个叫“留党查看”的处分。处分的理由有三条：一是他的借钱订婚、结婚，违反了中共中央关于“大西北不解放，陕甘宁边区科级以上干部不准订婚、结婚”的规定。二是吴亚峰在张家沟蹲点患重病期间，为治病而让别人给他嘴里灌得喝了两次“洋烟”水，吃过洋烟。三是他在五阳区的大山圪塔乡组织群众搞土改，斗争一户富农时，人们从这户富农家里搜出一筒由敌人丢掉而被拣回来的牙膏，老乡当时要扔掉，而吴亚峰当时没舍得让扔，——说这是他贪污了斗争的果实。

吴亚峰对这个处分不服气。进了党校之后，他去西北局组织部党员管理处找冼处长申述意见。五个月头上，西北局批准西北党校组教处，给吴亚峰撤销了处分，恢复了组织生活。

米生富

新闻推荐

吴起公路段全力清淤保畅

本报讯（党文静王旗）7月27日晚，延安吴起突降特大暴雨，致使吴起县境内303省道出现边坡塌方、路基塌陷、路面边沟淤泥等水毁灾害40余处。该段雨后连夜组织生产技术和路政力量上路查看水毁情况，初评公路受...

延安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延安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