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求学记

□峻瑛

母亲73岁了，执教32年，桃李满天下。可母亲总觉得这辈子有遗憾，说自己应该读更多的书，当个大学教授，但处在当时的年代，能读十年的书已然十分不易。

11岁了还没捞着上学

上世纪三十年代，母亲住在海阳市小纪镇的一条折了三个弯的胡同最深处，从胡同口向里数的头一家，是国民党局子，那里白天黑夜都有人站岗，他们监视着胡同每个人的出入，这让母亲他们天天都像坐牢一样。

1935年，姥爷刁绍君参加了海阳的秘密革命组织。为了避免暴露，会议都是安排在夜里举行。胡同口局子规定晚上不准外出，由于姥爷学过拳，身手利落，夜里出入几次，侥幸没被发现。

6月20日晚上，姥爷开会开到凌晨两点，他刚到胡同口，就被本村在局子里任职的孙吉成发现了，他说姥爷是共产党，结果两人打起来了，孙吉成打不过姥爷，败了，姥爷就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国民党局子来了一群人，把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姥爷还在被窝里睡觉，情急之下，他光着身子翻上了屋顶，在邻居刁培产的掩护下逃走了。第二天，姥爷正式参军当了八路。国民党发现姥爷跑了，罚了五斗小米（合250斤）去。

姥爷一走，家里剩下了小脚的姥姥带一群孩子，在那个年头，幸亏有些家底，否则真没法过了。

因为生活艰难，到了1950年，母亲11岁了，还没去上学，她几次和姥姥商议，姥姥都不同意。因为家里母亲是老大，能顶个劳力来用，如果母亲去上学，要多些花费不说，有好多活就没人干了，比如草没人拾了，没草烧，饭也没法做。邻居二姥娘就逗母亲，说你不是你妈亲生的，是西莱子要饭把你丢下的，所以不让你上学。这个话母亲听进心里了，孩子多的娘，总会有偏有向，凡是让母亲觉得不太向着她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二姥娘的话。

到月亮地儿去看书

当时的小纪小学设在南祠堂里，母亲每天抽空就跑到祠堂门口，看着村里的小孩背着书包进去，听着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上学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母亲便偷偷地到南祠堂去报了个名。

我要去上学！母亲把这个想法向姥姥说了千遍万遍，小脚姥姥死活不让去，母亲实在没招了，跪在地上，边哭边向姥姥保证：“我每天放了学就去拾草，保证让家里缺不着烧的。”因为母亲哭得太凄慌，姥姥答应让母亲上学。

开学了，可是母亲没有钱买本子，只好用石板，无论语文还是算术，都写在石板上让老师批阅。这些都没什么，终于可以上学了，母亲高兴极了，那种兴奋的心情就像小鸟飞上了天空！上课时，母亲认真听讲，下了课也不出去玩，呆在座位上读书写字。只要老师一说放学了，母亲是最快跑出校门的那一个，一手拿着书，一只手拿着石板，口里喊着：“放学了……”

回到家，母亲放下书本和石板，拿上篓子和抓子，转身就往山上跑，母亲得实现对姥姥的承诺。那时人们都上山拾草，连搂带刨，山就像被羊舔过似的干净，拾草就像找宝贝，每天都要找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才背上草篓子回家。如果赶上放秋假，母亲干脆带上地瓜干，呆在山上拾草，拾得差不多了，母亲就把这些青草散铺在山上，坐一边看看书，天黑了，草也晒干了，母亲就把草捆上，背上回家。

晚上吃完饭，母亲要学习，可当时家里很穷，灯油很少，姥姥不舍得点，有月光的话，母亲就到月亮地儿看书，如果没有月亮，母亲就躺在炕上回忆一天的课程。

到了三年级，没有本子不行了，就把姥爷当年上学时用的书（线装的，每页纸都是双层的）拆开，把有字的叠到里面，这样就有了“新本子”。五年级的时候，姥爷从黄县（今龙口）回来，给母亲捎回个蓝布包，母亲太高兴了，因为她上学都是用手拿着书，现在终于有书包了！母亲马上背着书包在村子里到处走，见人就展示，内心特别自豪。

没学上母亲不想活了

1938年，姥爷在抗日军政大学毕业了。组织上安排了包括姥爷在内的21个人到胶东工作，谁知刚走到即墨的北沙河，国民党就围过来了，把他们全部抓到了即墨监狱。

消息传来，老姥爷立即跑到即墨去找熟人想办法。回来时已经点灯了，老姥爷对姥姥说：“嫚（海阳长辈对女晚辈的称呼），两条路任你选，一要人，二要钱。”姥姥哭着说：“爹，我要人！”老姥爷点点头，说明天卖地吧。这一夜谁也没睡，一家人哭了整一夜。

第二天，老姥爷就开始筹钱，卖了六十亩地、一个工房，还有烟台的富春买卖，先后花了两万四千块大洋，这才把姥爷赎出来，其余的二十个人没人赎，被绑到柱子上，让狼狗撕了。姥爷回了家，连喝三斤醋，躺在炕上一睡就是一个集，到第五天上才爬起来，说一句哭一声，全家跟着哭，骂声一片。

出狱后，组织认为这段历史不清，把姥爷定为蜕化变质分子。老姥爷要找人去作证，姥爷坚决不让。他说：“你们不该赎我，我不如和他们一起死，那些场景刻在我心里了，让我活受罪，定个罪名给我就对了。”第二年，党组织又把姥爷调回工作，但因为姥爷坚持不申诉，处分没改。

母亲17岁完小毕业，考上了徐家店二中，但村里说因姥爷历史不清，不让母亲去上学。母亲太喜欢上学了，没学上，母亲不想活了。幸好家人发现了，赶紧把母亲劝下。虽说寻死了一回，学还是没上成，姥爷历史不清是个大问题。

母亲还是想上学，就决定去鞍山姑姑家寻找上学机会。到鞍山得上烟台坐船，母亲走到烟台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卖大虾的，一毛钱两个，母亲买了一个。这是母亲第一次吃到大虾，放到嘴里，一点点品味大虾的味道，这个大虾母亲一直吃到鞍山。

上个师范是好运气

到鞍山后，母亲考取了鞍山市第十二中学，只读了一年，就读不下去了，非常想家，第二年就转到了海阳四中一级二班，班主任是张云昌，很喜欢母亲的好学，他说你肯定能考上高中。可高中成绩单下来后，母亲却没被录取。又等了半个月，来了海阳师范的通知。

母亲一看通知就哭了，因为她特别想上高中然后上大学，姥爷安慰母亲：“别哭，有场去就比没场去好。”母亲觉得姥爷说得对，就背上书包和被褥，走着去了四十里外的海阳师范。

到了师范的第二天，校长何延举到了母亲所在的三级二班。他背着手在班上溜来溜去，后来停下来，问：“谁叫刁月华？”母亲站起来说是我。校长打量母亲半天，说你坐下。母亲问校长什么意思，校长说等你毕业了告诉你。

毕业前夕，母亲找到校长，校长喘了口粗气，说：“是这么回事。我去年刚调到教育单位，因为过去一直不重视女孩子，突然看到个冒尖的女孩子，能考到全县第八名，我就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一听，火冒三丈，说：“既然我考得挺好，为什么高中不录取，叫我上这个破师范？”结果校长也火了，他一拍桌子，说：“你能上这个破师范也是好运气！就因为你考得好，又碰上咱海阳县缺小学教师，所以，就在你们这些学习好，但政治有问题的学生中挑出64个。不过，最近又有新指示，你们这帮人，读了师范也没用，不让你们教学，要让你们进工厂。”母亲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校长，我能不能不进工厂？我想一辈子都读书。”校长沉吟一会儿，最后猛然下定决心，十分果断地说：“不进就不进！女孩子能读到你这样太难得，我豁上了，你这块才我保了！”接着，校长把小纪村指导员的介绍信拿给母亲看，上面写着姥爷是蜕化变质分子，说这就是你上不了高中的原因，不过，今天的谈话你谁也不要讲，要相信党相信人民，历史将会给出最公正的答案。

师范毕业后，母亲如愿当了小学老师，教过语文、音乐，后来刻苦自学，成了一名优秀的中学数学教师。她现在已经73岁了，执教32年，光班主任就当了25年，给很多孩子交过学费，今年还有个在美国工作的学生回来找她，感谢她当年在学习和经济上的帮助。

母亲总觉得这辈子有遗憾，说自己应该是个大学教授，但处在当时的年代，能读十年的书已然十分不易，值得庆幸。她说：“我这一辈子，虽然求学的路很坎坷，但最后我一个只读了十年书的，能教高中数学，我还是觉得挺自豪的。身为女人，不管什么时代，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还是得自己努力，努力就会有成就。别总想依靠男人，也别以为命好，福气会从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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