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时光, 张行方

和“时间”相比，我更喜欢“时光”这个词。在我的感觉里，“时间”是一个冰冷的表述，它

让我联想到钟表上的刻度，联想到浩渺宇宙的演变，那么抽象，又那么虚幻。

而“时光”却诗意得多。它似乎是具象的，是可感可触的。它有重量，像深宫静夜的水漏，每一滴都有凝重的回声。它有质感，像光柱流泻在窗棂间，看得见细小尘埃的飘移和飞落。它有生命，像高天游走的白云，轻轻抚摸每一寸大地，在日晷上留下微微颤动的影子。

许多个昼夜，我感知着这些似乎在把握之内的“物质”，在视野里悄悄地挪移，从昨天移到今天，从云端移到窗前，从左肩移到右肩，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婴儿，无助而无奈。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磨坊里的驴子，眼睛被蒙住，在封闭的轨迹里不停走着，有限的生命时光却不明不白地被谁偷走。

我曾感激时光，是它给了我一切。它是那么美好，像曦光照亮的林间清晨。在歌德的笔下，老浮士德在弥留之际，面对流逝的时光情不自禁地感慨：“你真美啊，请等一等！”。他因此输掉了与魔鬼梅菲斯托的赌约。

我曾憎恨时光。它疏离我，又总是违背我的意志。我看着它，时快时缓，走走停停，似乎成心和我作对：痛苦和悲伤时，它走得那么缓慢，慢到几乎要停住，让我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快乐和幸福时，却又走得那般匆忙，快似过隙白驹，又如过眼烟云，让我无限留恋，喟叹浮生短暂。

马克思说，“一切节省，归根结底都是时间的节省。”可那些节省下来的时光，它们都哪儿去了呢？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是时光的拥有者，未来太遥远，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把握和支配，可以索取或给与。然而时光最终让我领悟：它其实是不属于我的。它从来就不曾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它就像斩不断的东流水，抓不住的指间沙，那些试图留住它的人，到头来却只得到了感伤。

时光创造了一切，又终将摧毁一切。

在围棋的众多别称里，我尤其喜欢“烂柯”这个名字，那个“斧柯尽烂，无复时人”的传说，奇异，清逸，缭绕着仙界的烟气，让人生发时光流转、人生短暂的况味。“仙界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样的幻想让我觉得，我们一直是生活在仙人的视野里的，仙人俯瞰我们，就像我们俯瞰飞蛾、蜉蝣和蚂蚁，俯视它们忙碌而短暂的一生，像一个个瞬间迅速闪过。烟台山下的钟表博物馆，陈列着许多不同年代的钟表。那些琳琅满目的老旧钟表，让我感触的不是各异的制式和年代，而是它们富于象征意味的形态。它们的指针一成不变，永远指在了一个死去的时刻，像一具具干枯的标本，本身已成为时间的象征。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诗：时针指示着瞬息，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年轻人难以领会永恒的含义。正如小时候写作文，我们常人云亦云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长大一些，作文中又出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等词汇。但那时，因为年轻，我们只理解它们字面的词义，谁也不可能真正领悟这些词语背后的沉重含义。

我曾保留一绺头发———那是我妻子的。那是十多年前，她还是我热恋中的女友，一天午后，我在单身宿舍午睡，她悄悄到来，闲坐镜前梳理，静静等我醒来。在她走后，我把她掉落的几根头发捡起，悄悄夹在一本书中。就在几天前，我翻阅旧书，又与那一绺长发不期而遇。十几年，还没有“朝如青丝暮成雪”，但早已不再闪耀青春的光泽。

我揣度当年这个举动的意图和心态。仅仅是因为爱她？还是想珍藏那段时光？时光让我的揣度显得吃力而模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茫然”。睹物兴情，却已物是人非。

我们留恋旧物，其实是留恋失去的时光。我们怀念某个遥远的地方，其实是在怀念一个远去的年代。

我们曾经相遇在那个时空交错的瞬间。后来，时间走远了，我们也走远了，而空间还留在那里，伴着故园老树、阶上苔痕和空寂的青山，成为如烟往事的见证，和我们自我安慰的精神寄托。

一切都将流逝，只有我们的内心才能指示永恒。我们追逐时光寻找永恒，到头来却发现：所谓永恒，原来就是蛰伏在我们自己心中的感觉。感觉只是瞬间，而瞬间即是永恒。

此刻已是深夜，滴答滴答，时钟在走。它被拧紧了发条，跟着时光在疾走。我拨动它，但无论往前还是往后，我拨动的永远只能是钟表，而不是它背后的时光。在我拨动的过程中，时光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时光一直在前行着，它和我们背道而驰。每次坐火车我都有一种幻觉，觉得时光就是那两条长长的钢轨。在黑夜疾驰的火车上，在咣当咣当的节奏中，在明明灭灭的闪回间，不管我们睡着还是醒着，它都在迅疾地奔向我们身后。总有一天，当我们蓦然回首，再也看不见彼此，被时光拉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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