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月亮, □王韶然

张爱玲说：二十年前的月亮，像极了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眼泪。

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中日渐丰润的月亮，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张爱玲的这句话，心中莫名地涌上一丝感伤，如同掠过身上微凉的秋风。

二十年前的月亮还是这个月亮，如同镶嵌在乌蓝苍穹上的银盘。但二十年前中秋的夜晚和我一起举杯邀明月的那个人，你现在哪里呢？我满世界里找啊找，却总是找不着，难道你离开我们之后就一直躲藏在月亮里？

二十年前的我，刚刚离开家门，在远离故乡的一个叫姜格庄的偏僻小镇里做一名银行小职员。小镇很冷清，只有一条干硬的柏油马路，我经常在有月的夜晚里，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着，月亮可能可怜我的孤寂，常常把我的影子送给我，与我做伴。离开家门的第一个中秋就在这凝月期盼的夜晚中来临了。

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车，转站文登，又坐上车，一路颠簸，回到故乡时，中秋的月亮已经跃过村东头那排老槐树的枝头。月还是故乡明啊，温静似水，飘逸似纱，裹着我那如水墨画似的小小村落。

和我想像中一样，你站在村头的树下，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之中，看到我，竟急急奔来，脚步有些踉跄，先是拉住我的手，然后顺手接过我手中的包裹，就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再无言语，低着头，急骤地往回走。月光下，我紧紧地傍着你，只听到你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声，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为了掩饰，我抬起头，漫天洁白的月光洒满脸庞，即使父亲看见，也分不清哪是泪痕哪是月光。

母亲热气腾腾地做菜，下水饺，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坐在热炕头上，你拿出我带给你的酒，眯着眼睛看，然后不等母亲把酒起子拿来，就着急地用嘴咬开了瓶盖，倒满了两杯。一路奔波大半天，我有些疲惫地倚在炕角的被上，看着你。依然那么胖，但眼角里布满了血丝，两鬓也添多了白发，离开你不到半年啊，为何竟苍老了许多？你说，来，过节了，喝一杯。长这么大，我还没喝过酒呢。母亲在旁边说，孩子不会喝酒，你怎么让他喝酒呢？你自己这个臭毛病改不过来，还要教孩子学坏。你笑，说，孩子长大了，参加工作了，是大人了，喝杯酒怎么了？依然举着杯，说，别听你妈的，她一个老娘们，懂什么？我坐起来，接过他擎着的酒杯，喝下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杯酒。

那一夜，我喝醉了，你也有了酒意。吃过月饼，我们一起搬了两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醉眼朦胧中的月亮有一种奇异的美丽，那么大，那么圆润，离我似近似远。那一夜你说了很多话，以前你是一个沉默的人，长这么大，我没听你说过这么多的话，絮絮叨叨，让我感到陌生而又温暖。

和你在一起喝酒，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从那个中秋之后，每次回家，我都给你带两瓶酒，然后坐在温暖的土炕上，和你对酌，听你说说家里的事，跟你说说自己单位里的事。喝得有点多了，就伴着你一起到自家的菜园或者庄稼地里走走，看看满园青青的蔬菜，看看野地里迎风招展的庄稼。后来，我生活在一座名叫烟台的海滨小城，在钢筋铁骨的都市里过着封闭心灵的生活。每当累了，倦了，第一件想起的事情就是如果能和你盘腿坐在老家的土炕上，什么也不想地喝上一杯酒，然后看看月亮，到庄稼地里走走，那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真的是猝不及防。那年的初冬，你就在我的眼前瞬间倒下，胖大的身躯重重倒下的那一刻，撕心裂肺痛哭之后，绵绵不绝思念之后，我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那个教会我喝酒，教会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真正男人的人。

又是一年中秋到，二十年前的月亮同样是那个月亮，此刻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仰头望月，二十年前我傍着你回家时流过的眼泪重新划过脸庞。儿子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看看我，又看看月亮，奇怪地问，爸爸，你老是站在阳台干吗？你是在看月亮吗？我说，不是，我是在看你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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